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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小禾怔怔地望着他,“你确实跟别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头抽动,闭上眼睛,点头。
“是我不好? 还是只因为距离? 只因为你寂寞?”
“是许菲。” 他极低声地说道。
谢小禾抬头,瞪视着他,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是许菲。她从前叫阿一古力。”
“这是很长的一段往事。”秦牧站起来,关上房门,再在她身边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讲一件别人的往事一样地慢慢说道,“你只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很能干,你特别佩服她,说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会中见过她,她说跟你一见如故,送给你的水晶耳坠,你特别喜欢,为了戴那副耳坠,你还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维族血统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她告诉你她是北疆人,其实不是,她跟我一样生在南疆,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妈妈生她之后不久就去世,她父亲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这样我们成了亲戚,她大我4岁,从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汉族,知青,那个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个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风俗,包括宗教,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不是那个年代,那里绝对不能允许维族自己的姑娘,嫁给异族人。但是在我长大之后,那场打乱一切的混乱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包括,异族之间的婚姻。我父母因为这样的婚姻受尽了歧视,我和弟弟也一样,我们那里汉人极少,不能为维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纷纷搬走回城,我父亲却因为娶了我母亲,又有了我们俩个,努力地想跟周围人融合,当他发现一个人根本不足以对抗积年的习俗和信仰的时候,终于,我母亲在父亲儿子和她的亲人之间,做了选择,她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带着我们俩搬离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家乡。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父亲一病不起。”
“父亲很快走了,母亲的家人也就逐渐原谅了她嫁给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带着父亲那一半血脉,永远不会被亲戚真正当作自己人。”
“只有阿一对我们很好。她跟我们玩,拿家里最好的葡萄干和奶疙瘩,哈密瓜给我们,我弟弟羡慕她哥哥的羊角号,她偷来给弟弟玩,被哥哥发现了一顿打。那时候我父亲没了,家里很苦,母亲虽然尽了全力供我们上学,但是我对篆刻绘画的爱好,别说去跟老师上课,就真的连一张纸一支画图的铅笔都买不起了。她却赞我画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铅笔;我12岁生日的时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本画册,一盒铅笔做礼物。她跟我说,她觉得我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她17岁时,被文艺团挑中,到了乌鲁木齐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来,她兴奋地拉我出去在海子边给我看她在北京,从乌鲁木齐照的照片。她跟我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外面的世界那么新奇,她说沙拉买提,你是有才华的,你要从这儿走出去,要有出息,要做大事业,才能照顾好自己,才能让妈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有出息有本事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那天我跟她说,我以后要努力,要有出息,照顾好妈妈,弟弟,和你。我跟她说,阿一,我喜欢你。她冲我笑,她说沙拉买提,我们一起出去,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阿爹和阿妈,阿爹喝多了酒就骂所有人,打阿妈,阿妈又会把气撒到我身上来。除了你,我不喜欢这儿的任何人。”
“我从此更加努力读书,对我而言,出去,只有一条路,父亲生前经常跟我们念叨自己梦想的学校,他成绩很好,若不是高中时候赶上文革,他应该能上自己梦想的学校,那不仅是父亲留下的梦想,而且是我的所有的希望,希望里面,有阿一古力。”
“阿一高中毕业被乌鲁木齐的文工团特招,她跟我说要考北京的音乐学院,鼓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北京的学校,但是我考上清华的那年,是她最颓废的一年,第三次考音乐学院失败,而且她在的文工团不景气,就在我去了北京不久,她们文工团被解散,她被退回家乡,很快地,她嫁给了从公安大学毕业,已经在乌鲁木齐安家的西日阿洪。我寒假回家,她们夫妻也一起回家看父母,她少了很多从前飞扬的神气,她跟我说,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人都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西日阿洪对她不错。”
“阿一是很踏实地想做西日阿洪的好妻子,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最美丽最能干最体贴的妻子,西日很爱她,只是他脾气本暴躁,大男人气,好的时候对她极好,有时候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急了会给她一巴掌。阿一又太美,总有见过她的人想打她主意,西日就越发暴躁。一次西日阿洪刑警队的弟兄聚会,他的顶头上司喝醉失态,说如果能有机会跟西日的老婆睡一晚,这辈子都足以。西日也已经喝的高了,愤怒冲昏了脑子,居然拔出枪来,要宰了这色棍,虽然混乱之中并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是还是响了枪,那次事态恶劣,西日被记过降级,从此更加暴躁,打阿一成了家常便饭,越来越严重,她被他打折过肋骨,掰断过手指,我从弟弟那里听说这些事,从北京跑回乌鲁木齐,我跟她说离婚,跟我走,到北京去,我当时已经可以接设计的活赚些钱,我宁可辍学去工作,也不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一定可以有未来。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她只让我安心读书,且对我讲,她不会堕落,他的打骂都不会摧毁她,身体上的痛根本不算什么,她当时已经自学了许多会计的课程,且一直在读书考试,她绝不需要我辍学,没有意义,她说她会凭自己到北京去。”
“我回去了,却每天都记挂她,做梦都会梦见她被西日阿洪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学期我的成绩极差,连班主任都找我谈话;我想我必须再说服她,不能让她再面对那样的危险,我一定要说服她。然而,不久之后,得到西日阿洪因公牺牲的消息。”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9
第九节
谢小禾很想让自己相信,能够再度站到秦牧的面前,是因为自己善良;她一直试图跟自己说,任何一个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伤了,自己赶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在从报社走到医院的一路上,给自己打好了许多腹稿,该怎么礼貌而疏淡地,诚恳而保持距离地,有理有利有节地劝说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业,他的母亲,嗯,对,他的母亲。
跟他的病无关而跟他的感情有关的一切,不问。
如果他想说,不听。
如果他对自己抱歉,忏悔,痛苦,难过……那么她要挥一挥手,跟他说,现代社会,恋爱自由,愿赌服输,承认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谁也不是倒霉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场乍惊乍喜的带着疼痛的欢愉……她咬咬牙,假如他会为此而觉得亏欠了她,那么她会潇洒而调侃地说,现在最让人瞧不起的物种之一是处女,多么幸运,帮我‘开荤’的,是如此有情调的帅哥。
谢小禾用了三个半小时在冷风中行走,希望这三个半小时的冷能够冻住自己所有汹涌的冲动,希望再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坚强洒脱到已经将那重伤痛丢在身后…至少,让他觉得,她已经将那重伤害,丢在了身后。
然而理论和理想,始终跟实践有着距离。
当谢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门口时候,他背对着门,弯着身子,用没伤的那只手在笔记本电脑上画图,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图上;她一时没有进去,呆站在门口,直到看见他肩背抽动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紧,目光却还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乱地摸索。
她飞快地冲过去,照他平时习惯的热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兑了杯水,从桌上一堆的药片当中找到止痛片,他抬头瞧着她,由着她把药塞到他嘴里,然后,喂他喝水,他顺从地由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看着她,那目光,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这一分钟里,他并不像个背叛了爱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个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于是此时,谢小禾在脑子里为了面对一个花心的,伤害了自己的男人所准备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那些坚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涌上心头的心酸委屈冲得七零八落,她仓皇地后退,用后退来克制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号啕大哭的冲动;她退了几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离’ ,但是无论怎么仰头,睫毛也已经无法抗住眼泪的重量,第一滴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谢小禾双手蒙住脸,转过身去,哑着声音说,
“秦牧,我不管你签了什么同意书,我不许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联系信息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不见得有资格做你的‘家属’ ,于是我填了,于是大夫找我。现在除非,除非你当着我跟大夫说,这个女人自作多情,她什么人也不是,你这样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关系,否则,我做你的家属,我去跟大夫说,你留下治病。”
她说罢,回头,眼泪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飞快地边擦眼泪边往门口跑,
“那么你就是答应了。我去跟大夫说,你答应了好好治病。”
从周明的办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见他依旧以跟方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她吸了口气,走过去,抓过把椅子,隔着半米的距离。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压制下去声音的颤抖而平静地说,
“秦牧,刚才我跟医生讨论了一下……”
“小禾,” 他打断她,“我想,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谢小禾闭上眼睛摇头,“我现在不想听。我们先讨论你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