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佬才是真正的军人。不过他们也垮了。我问他俄罗斯怎么样?他说他们已经垮了。我宁愿看到他们垮台。还有奥军也垮了。他们倘若有几师德国兵,就可以打胜仗。照他想,今年秋天他们会不会来进攻?当然会来的。意军垮了。谁都知道意军垮了。等德国佬从特兰提诺地区冲下来,在维琴察把铁路切断,到那时候意军还能怎么样呢?他们在一九一六年就试过了,我说。那次德军没有一同来。是的,我说。他又说,他们大概不会这么做。太简单了。他们准备来个复杂一点的,弄一个大垮特垮。我得走了,我说。我得回医院了。“再会,”他说。随后又愉快地说:“万事顺利!”他对世界的悲观和他个人的乐观成了一种强烈的对照。
我在一家理发店歇下来,修了个脸才回医院。我的腿经过长期疗养,有现在的成绩也算好的了。三天前我检查过一次。我在马焦莱医院所受的机械治疗,还得去几趟才算完事,所以我特地抄小道,练习不瘸腿走路。有个老头儿在一条拱廊下替人家剪影。我停下来看他剪。有两个姑娘一起站着由他剪影,他剪得好快,边剪边侧着头看她们。姑娘们娇笑个不停。他把剪好的侧面像先拿给我看,然后贴在白纸上递给姑娘们。
“她们长得很美,”他说。“你来不来,中尉?”
姑娘们边看着她们的剪影边笑着走了。她们都长得很好看。有一个是医院对面那家酒店里的女店员。
“好的,”我说。
“脱掉帽子。”
“不。还是戴着吧。”
“那就不十分美观了,”老人说。“不过,”他高兴起来,“这样更有军人气派。”
① 法兰德斯地区包括比利时西部和法国北部,这里讲的总攻击是指1916 年英法联军与德国军队沿索谟河的争夺战,联军运用了新武器坦克,还是没有多大成就。
他在黑纸上剪来剪去,随后分开这两层厚纸,把侧面像贴在一张卡纸上递给我。
“多少钱?”
“用不着。”他摇摇手。“我是为你服务的。”
“请。”我掏出几个铜币来。“就当做茶钱吧。”
“不。我剪它本是一种娱乐。把钱留下给你的女朋友吧。”
“多谢,再会。”
“再会。”
我走回医院去。我有些信件,一封是公函,还有其他的。公函通知我有三星期的“疗养休假”,以后就回前线。我细心地读过一遍。也好,那就定当了。我的疗养休假自十月四日算起,我的机械治疗也就在那天结束。三星期是二十一天。那么十月二十五日我就得走了。我给他们讲一声我出去一趟,就跑到医院斜对面一家馆子去吃晚饭,就在饭桌上看信件和晚报。祖父来了一封信,讲了些家里的事以及为国尽忠的话,附有一张两百元的汇票和一些剪报;旧日同饭堂那位教士也来了一封沉闷的信;一个参加法国空军的朋友来了一封信,他现在交了一帮野朋友,满纸讲的都是荒唐事;雷那蒂也来了一封短简,问我在米兰还要躲多久,有什么新闻?他要我带些唱片回去,还开了一个单子。我吃饭时喝了一小瓶基安蒂酒。饭后一杯咖啡,一杯科涅克白兰地,读完了晚报,把信件揣在口袋里,把报纸和小账搁在桌上便走了。回到医院的房间里,我脱了衣服,换上睡衣裤和便袍,拉下通阳台的门帘,坐在床上看波士顿的报纸——那叠报纸原是迈耶斯太太留在医院里给她的“孩子们”看的。芝加哥的“白短袜”队在美国联赛中夺到冠军,而纽约“巨人队”在全国联赛中的分数遥遥领先①。宝贝鲁思②当时正在波斯顿队里当投手。报纸很沉闷,消息偏于一处地方,陈旧过时,战事报道也都是陈旧的。美国新闻讲的都是训练营的情况。幸喜我没进训练营。报纸上可以看的只有棒球比赛消息,但我对于这全没兴趣。报纸堆成一大叠,翻来翻去,无法叫人读得上劲。它们虽则已失去了时间性,我还是看了一会儿。我想,不知道美国是否真的卷入了战争,会不会把这两大联赛停下来。也许不会吧。意大利打得够糟了,米兰还不是照样有赛马。法国已停止赛马了。那匹叫做贾巴拉克的马就是从法国运来的。凯瑟琳要到九点钟才上夜班。她初上班时,我听见她在我这一层楼上的走动声响,有一次还看见她从门外走廊上走过。她到过几间病房后才走进我的这一间。
“我来晚了,亲爱的,”她说。“方才有好些事得做。你好啊?”
我把我收到的公函和休假的消息告诉了她。
“好极啦,”她说。“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都不去。我要呆在这儿。”
“那太傻了,你拣个地方,我跟着来。”
“你怎么能够跟着来?”
“还不知道。不过我会来的。”
“你很行。”
① 美国的棒球比赛是一种群众性的娱乐活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职业球队参加“美国联赛”或“全国联赛”两大全国性的联赛。杰出运动员受人崇拜欢迎,犹如明星。
② 宝贝鲁思后来以击全垒打著名,是美国棒球史上的杰出运动员。
“哪里。只要你不计较得失的话,人生还有什么不能想法子克服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在想,以前有些困难,当时看来很大很大,但回想起来,只是一些小阻碍罢了。”
“我倒以为是很难想法子的。”
“没有什么大困难,亲爱的。顶多是我一走了之。但是也不必走到这一地步。”
“我们上哪儿去呢?”
“哪儿都行。你要上哪儿去都行。只要是没熟人的地方。”'
“我们上哪儿去你都不在乎吗?”
“无所谓。哪儿都行。”
她的模样似乎烦躁紧张。
“怎么啦,凯瑟琳?”
“没事。没有什么。”
“一定有事。”
“没事。真的没事。”
“我知道有事。告诉我,亲爱的。你可以告诉我。”
“没有什么。”
“告诉我。”
“我不想说。我怕说了会叫你不高兴或者担心。”
“不会的。”
“你果真不会吗?我倒不愁,只怕你发愁。”
“你不愁的事我自然也不会愁的。”
“我不想说。”
“说吧。”
“非说不可吗?”
“要说。”
“我有孩子了,亲爱的。差不多三个月了。你不发愁吧?请你不要愁。你一定不要发愁。”
“好吧。”
“果真是好吧?”
“自然啦。”
“我用尽了种种方法。我什么药都吃,但是都没有效力。”“我并不愁。”
“我真是没有法子想,亲爱的,我倒也不去愁它。请你不要发愁或者不好过。”
“我只是为你发愁。”
“那就不对了。你就是不该为我发愁。人家时时都在生孩子。人人都在怀孕。这本是自然而然的。”
“你很行。”
“哪里。不过你千万别操心,亲爱的。我一定想法子不给你添麻烦。我知道我现在惹起了麻烦。但是在这以前我岂不是个好姑娘吗?你岂不是完全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以后就这样好了。你根本不必发愁。我看得出你在发愁。别愁吧。立刻别愁了。你不想喝杯酒吗,亲爱的?我知道你喝了杯酒就会兴致好。”“不。我兴致很好。你实在相当行。”
“哪里。只要你拣好什么地方,我一定想法子跟着去,在一起住。十月的天气一定是可爱的。我们一定能过快乐幸福的日子,亲爱的,等你上了前线我天天给你写信。”
“那时候你自己上哪儿去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总会有个好地方的吧。由我自己来想法子吧。”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都不开口。凯瑟琳坐在床沿上,我望着她,彼此不接触。我们中间有了距离,仿佛有个第三者闯进了房间,彼此都觉得怪不自然。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
“你不生气吗,亲爱的?”
“不。”
“还有你不至于觉得上了圈套吧?”
“也许有一点。但不是上了你的圈套。”
“我没有说是我的圈套。别傻头傻脑。我的意思只是说有没有上了圈套的感觉。”
“从生物学的观点来讲,你总是觉得上了圈套。”
她的心跑得远远的,虽则身体没动弹,手也没有挪开。
“‘总是’这两字不大好听。”
“对不起。”
“没有关系。但是你瞧,我从来没怀过孩子,甚至从来没爱过人。我一向都想法子顺从你,你现在倒说起‘总是’这种话来。”
“我把舌头割掉吧,”我建议。
“哦,亲爱的!”她从她远去的地方回来了。“你可别太认真。”我们又在一起了,方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消失了。“我们俩本是一个人,可别故意产生误会。”
“我们不会的。”
“但是人家可是这样子的。他们先是相爱,故意产生误会,争吵,到末了两人的感情忽然变了。”
“我们不争吵。”
“我们不该争吵。因为你我只有两人,而跟我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上的人。如果你我产生隔膜,我们就完蛋了,人家就能征服我们。”
“人家征服不了我们,”我说。“因为你太勇敢了。勇敢的人一定没事。”
“死总是要死的。”
“不过只死一次。”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懦夫千死,勇者只有一死!”①“当然就是这句话。谁说的?”
“不知道。”
“说这话的人大概还是个懦夫,”她说。“他对懦夫很熟悉,对勇者可全不知道。勇者倘若是聪明人的话,也许要死上两千次。他只是不说出来就是啦。”
“这倒难说。要了解勇者的内心可不容易。”
“对啦。勇者就是这么不吐露内心的。”
“你倒像个权威。”
“你讲得对,亲爱的。该是个权威。”
“你是勇敢的。”
“不,”她说。“不过我很想做个勇者。”
“我不是勇者,”我说,“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我在外边混了这么久,也认识自己了。我就像个球员,知道自己击球的成绩只能达到两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