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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有六名士子,去东京赴试,晚间走到汴河堤上,碰上数名挟枪持刀、气貌凶悍的强盗。士子中间有一高大勇健、精通相扑之术,号称“霍将军”的霍秀才,他立即让同行者止步,列立于后。这是在迎敌之前,先稳住“阵脚”,然后,霍秀才主动上前出击。由于他深得“扑倒”之精髓,用短棒击中强盗的膝盖,出手极快,转瞬之间,数名强盗一个个仆倒在地不能起来了……
这一故事,是对调露子“击要终在扑也”理论的验证,也是宋代城市相扑已向较高深层次发展的一个征兆,市民对它的理解,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深刻得多。像小儿相扑、女子相扑,就是非常独特,均为宋代以前或以后所未有、所鲜见。
小儿相扑,据《识余》记载,大致是:两小儿表演时,俯首,双手支在地上,像牛一样用头相触,互相较力,颇像两两戴牛角相抵的蚩尤戏。四川邛窑出土的小儿相扑瓷塑,表现的则是另一形式:互相搂抱相搏,双腿拉开后支。这套瓷塑虽高仅6。4厘米,却十分传神。
小儿相扑在宋代城市中至少有两种形式。女子相扑,则和男子相扑形式一样,裸露颈项臂膀,乃至腰围,所以被人称为“妇人裸戏”。女子相扑,曾在东京最大的宣德门广场上,为皇帝与市民表演过,当时万头攒动、热闹非凡的场面使司马光犯颜直书《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
臣愚窃以宣德门者,国家之象魏,所以垂宪度,布号令也。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
从目前遗存在辽宁博物馆的赵佶所画的宣德门,与北宋钟上宣德门浮雕,不难想见宣德门之高大雄伟及其在宋代的重要性,于此也就不难理解司马光为之而上书,至今读来仍有一股激愤之情了。尽管司马光提出了“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但提归提,并不妨碍女子相扑在城市体育运动中占有一席之地。在临安,以“女厮扑”闻名的就有张椿等十名之多。
“厮”含有互相之意,女子角抵不称“相扑”,而为“厮扑”,乃是取女性身单力薄之特点,含贬意。与“女厮扑”类似的还有“女飐”,它是正式相扑的前奏——临安女飐为数不少,有嚣三娘、黑四姐、韩春春、绣勒帛、锦勒帛、赛貌多、女急快等。她们在男子相扑之前,使用类似“水流星”的利于急速展转的“飐”,打开场子,招呼观众,制造气氛,待市民围拢过来时,正式相扑开始,女飐便退下……
这种现象在宋代城市是很普遍的,它表明相扑强身健体的本色在减弱,搞笑逗乐、极力迎合市民欣赏需要的成份在相扑运动中逐渐增强。如“戾家相扑”——
“戾家”,是临安的常谚俗语,当时有“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的话,可见“戾家”一语,寓有不学、不内行的意思。张端义也曾用“两制皆不是当行,京谚云‘戾家’是也”来嘲笑那些做事不行的文人才士。
称“戾家相扑”,不过是由于相扑手众多,不得不标新立异,自立贬语独为一家,用来吸引观众。既然以“戾家”自我标榜,在表演相扑时,自然就有引人发笑的戏耍性动作。这使相扑越来越耐看,常见的“乔相扑”就是这种类型的项目。
当时的著名相扑者有撞倒山、铁板踏、宋金刚、曹铁凛、周急快、杨长脚、金重旺、韩铜柱、郑排、广大头、黑八郎、盖来住、武当山、一拔条,等等,名字很能体现出相扑的急、快、狠、重等技术特点,可想他们本领端的不凡!
还有唤张关索、严关索、小关索、赛关索的,显然是在刻意模仿三国武将关羽之子关索之神韵。据传:关索年少美容仪,故有“花关索”之称。他武艺高强,又有“英雄男子”之誉,真是美勇兼具。
到了宋代,龚圣从“病关索杨雄”生发,作出了“关索之雄,超之亦贤”的崇高评价,关索更是被市民奉之若神明。故余嘉锡先生认为:“盖凡绰号皆取之街谈巷语,此必宋时民间盛传关索之武勇,为武夫健儿所忻慕,故纷纷取以为号。”
北宋政府在金兵入侵的时候,怕城中善于相扑的“小关索”李宝闹事,将他和其他16人急捕入狱,后枭首示众。一个相扑手在宋政府眼中就可以构成这样可怕的威胁,这就比较容易理解,宋代城市中的相扑手为什么纷纷以“关索”命名自誉了。
遗憾的是,宋代的历史著作家并未记下“小关索”李宝的具体情况,这使我们无法了解到更为细致的相扑场景。在这方面,要求助于小说《水浒传》。基于二十余年不懈的考证,笔者坚认:《水浒传》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宋代市民生活。在《水浒传》中所看到的相扑场景,比正史在《水浒传》中,相扑手和好相扑者很多,如蒋门神就是靠相扑本事夺了“快活林”,武松则又靠相扑的“玉环步,鸳鸯脚”,夺回了“快活林”。“闲汉”出身的高俅也会相扑,自夸“天下无对”。只一跤便摔翻了李逵的焦挺,则
是“祖传三代相扑为生”的职业相扑手,他们家是“父子相传,不教徒弟”……
所有这些,都是对宋代城镇相扑运动真实的描写。最为精彩的是,《水浒传》中《燕青智扑擎天柱》一回,展现了宋代城市相扑的具体场景——
这次相扑在山东泰安州的岱岳庙内举行,时值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天下香客如风云聚汇。在此时此地相扑,是应“献圣”的美名,寄寓祭神礼佛的美意,这与东京市民每年六月六日,要举行相扑以祝贺崔府君的生日是一样的。
先是一位年老的“部署”,即相扑的裁判员,拿着“竹批”,即比赛时的指挥标示,走上相扑赛场——数根粗大柱子支撑起来的“献台”上。他先“参神”,然后才请今年相扑的对手“争跤”。
著名相扑力士的身份是非常尊贵的,连续两年蝉联相扑冠军的任原,为他扬名的“两条红标柱,恰与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任原在客店教徒弟时是“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俨然戏剧中的“霸王”。任原奔赴赛场时更是雄纠纠、气昂昂,“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这排场不弱于出巡的高官。到了比赛场地,主持相扑的“部署”,要把他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慰问一番,任原这才上台献艺。
因为是为了祭神礼佛表演相扑,所以任原先“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再摘了巾帻,脱下棉袄,露出一身这样的装束: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铛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扎腕牢拴,踢鞋紧系。
燕青则是:
除了头巾,光光地梳着两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了架子。
明刊本《水浒全传》插图:燕青智扑擎天柱燕青和任原的相扑姿势,可和宋代笔记、出土文物互证。如《葆光录》所记:相扑者成双结对,披着银画衫子,唱啖而出,裸身相扑。山西晋城南社宋墓室南顶《相扑图》还可证明——
四个相扑汉子,上身赤裸,下身短裤露腿,黑色头巾,穿靴,两侧各有一旁观者,中间两人则全力相扑,左边者头被右边者夹在臂下,右边者左腿却被左边者抱住,双方相持不下……
从这幅《相扑图》观察,四位汉子身材均同,看来相扑是要有级别的。任原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对手也应膀大腰圆,可燕青身材却瘦小,许多人加以嘲笑,嫌他分量不够。部署也制止燕青相扑,并从“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
这说明宋代的相扑,对什么样的人方可参加,有没有“保人”,要注意哪些事项,如“不许暗算”之类,已有明细规定。因燕青抱着“输了死,永无怨心”的念头,任原则“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弄得部署无法,只好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
献台上只有部署、任原、燕青三人,先是“燕青做一块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这是遵循“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的相扑规则。而一旦相扑起来,“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一来一往,胜负只在刹那间。
所以,任原依靠着身大力壮,采取了“逼”、“拿”的相扑战术。燕青则借身材瘦小,灵活地在任原的左、右肋下钻来钻去,利用任原转身不便的缺点,扰乱他的步子。接着燕青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一共旋了四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
燕青一连串颇有力度的穿、跃、抢、探、扭、顶、托等相扑动作,相当准确地表现出了宋代相扑运动的主要特点,这是富有历史价值的,并给人以美的享受。如果《水浒传》作者没有经过长期的对宋代相扑运动细致入微的追踪观察和研究分析,一言以蔽之,如果没有对宋代城市相扑运动及其风俗的深入了解,是绝对写不出这样丝丝入扣、传神逼真的作品来的。如燕青与任原的相扑比赛,“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都助将利物来”。这一数字虽有些小说家的夸饰,但验之南宋临安经常举行的这样的有“利物”的相扑比赛,还是很真实的。
这种在露台高处的相扑,主持者以旗帐、银杯、彩缎、锦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