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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咱们去新疆吧,那边可能更好,
连中国话都没几个人明白,更没人管你的闲事
那地方古诗里称之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画油画肯定好看,一到那儿就能写出诗来。你从女人眼中又看到了她学生时代那种对你崇拜的神情。她一佩服你时就露出一种醉酒的痴迷。
“就你这副样子,我一上课就光盯着你看,一句英语也听不进去。所以英语老考不及格。 你害苦我
要不是因为你,我说不定英语能学得很棒。”她一回到“当年”就会软在你的怀中。
你们决定申请去新疆,只要有地方需要你教英语就行。你们一谈起新疆来就兴奋,憧憬着那里的城市,那里有海滩一样金黄的沙漠,有画报上见到过的绿洲,有那种四季分明的雪山白帽。
绿衣,山下则是葡萄架和坎儿井,维族人摘着葡萄跳着手鼓舞。
那里一定没有这小城里这么恶毒的人。你们甚至说起要走进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柔软的细沙作床,返朴归真,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地享受蜜月,在上帝一览无余的俯视下,堂堂正正地怀上自己的孩子,从此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定要离开这个小小的“索德姆”。你当年曾把那个富人横行的雅加达说成是“索德姆”,以为永远离它而去进入了一个月白风清、民风淳厚的故园,看到北河颓败的城影体甚至生出一种乡恋的情感,以为那蒿革没顶的古城就是你的归宿。却不曾想到这里有如此历史悠久的刁钻小民,与淘金时代美国西部小镇上的群氓似无二致。当然你更不曾想到你永远也离不开这座小城了,你注定生生死死魂系于斯,无论生当人杰还是鬼扭,你的舞台注定就在这里。
有时半夜醒来,看看怀里赤裸如玉的暖热女人,再掐一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躯体,那似乎是两个别人,你看着他们缠绵在一起,那幅像“拉奥孔”般毒蛇缠身的景象让你感到陌生遥远,如梦如幻。天啊,我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跨越了如此巨大的时空?心头闪过一刹那的过去,好像跨越了一个世纪,悠悠走过了一生又转灵为人一般。似乎你是没有在忘川中浸过的一颗转世灵魂,上辈子的经历仍历历在目,只是很陌生
有时你竟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得冒出冷汗来。人世的偶然与机遇,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当你竭力要摆脱一种恶梦时,代替它的却是另一个恶梦。
甚至这个女人。你不记得是怎样与她走到了一起,如何除去各自的衣服。只是在一种神力的驱使下走到了一起,似乎有一双什么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划过一道清风你们在风中变得赤裸无余,再醒来就是这样精赤着缠绕在一起。而以前那些经历都像是刚才做的梦,是吃禁果之前的行为。你现在仍然记得那个年月里夜半梦醒时的月亮,透过顶窗你能看到皎月凝视着你,惨白如霜。你经常望那月亮,望得眼发酸,时时滚出两滴冰凉的泪来,
滴在她熟睡的脸上。她醒一下问你天亮了
你紧搂住她温柔的蛇身,哄她说再睡一会儿吧,我幸福得睡不着。真想那就是在一片沙漠上,在月光下探着缠绕在一起,永远没人打扰你们。
当你们再次醒来时,一场你们一点也不明白的社会大动荡在全国横扫起来。你很知趣,知道自己历史上有了污点,没有资格跟着那些根红苗正上数十辈儿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衣不遮体的好出身的人们闹革命,哪个群众组织也不敢沾边,那分明是人家内部的事,你只是个外人。
可突然一夜之间你反动的过去被翻了出来。黄昏时分,一派叫“鬼见愁”的人冲进家属小院,带头的是总务处那帮人。这些人可比你第一个老婆的弟兄们更厉害。
几分钟内你已经在一阵飞脚之中被踢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中被剃了光头(中间留一道)。
女人让他们剪了一半头发,成了阴阳头,脚上挂了一双破鞋,鞋里塞着几双脏袜子。你们被罚跪在院子里,他们在屋里连砸带翻。革命师生们济济一堂在观战。
审问:你是特务。什么番号?回来带的是什么任务?发报机在哪儿?密写药水在哪儿?
皮带抽下来,“快说!”
你突然生出一种电影上革命烈士被敌人严刑拷打的感觉,发现这次挨打很光荣。
于是你昏昏沉沉地高呼革命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皮带,“抽他嘴!”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皮鞋,“踢他嘴,把牙给他踢出来!”
女人扑上来,被他们揪开,“破鞋烂袜子,一边儿去!”
另一个对立派的人当晚来了,他们用同样的酷刑折磨着你。
这一派叫“风雷动”。
你醒来时,发现有一双温柔的手在给你擦伤口。你紧紧抓住那双手,闭着打肿的眼嚎啕大哭。可那不是你的女人,是学校里公认的“一枝花”,人称“十里香”
的音乐教师。她哭泣着,劝你赶紧坦白,否则体会让他们打死的。现在是两派比着劲打你,谁打得狠说明谁更革命。她劝你向“风雷动”坦白,“风雷动”
保证从此保护你,不再打你。“鬼见愁”已经宣称,明天你不坦白,就打死你。
你那个第一任老婆向“鬼见愁”揭发你了,说你手里有外国钱,是活动经费;说你听外国广播,给外国写信,有一台发报机。
十年之后你才知道妇联主任因为跟你结过婚, 让他们抓起来打得遍体鳞伤。
“贫农造反红卫兵” 让她揭发你的罪行,她就那么说
十几年后她哭着求你原谅,说是让他们打得活不下去了,才信口胡言的。你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点头,算原谅了她。她能怎么样
她要活下去,她要养活两个儿子,有一个是你的儿子。
那个你从来不当儿子的儿子竟是越长越像你,在你的漠视和忘却中默默长大你几年以后再见到他时,你已经又有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山洞里生的儿子没一个像你。
所以你看到你的大儿子文海时,恍惚看到了儿时的自己。也是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小男孩,只是在农村过了几年苦日子,已经变得呆板萎缩,土头土脑的样子令你心颤。一个人可以再生
一个人真地可以复制
你顿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感情。你原谅了他的母亲给你带来的一切不幸。你告诉他“你妈妈做错了事,但我不再恨她了”。可儿子却默默地凝视着你,轻轻地说:“可是,爹,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要我娘?为什么背着我娘找别的女人?为什么把我扔到农村去?我要到城里来上学!”
你无法拒绝他。你无法拒绝另一个自己。一个可怜而懂事的孩子。像丢失了十年又回来的孩子, 他无法在你的新家里生存,终于又走
是他自己走的,也是在一个黎明时分,自己悄悄走的。你醒来发现他留下的“我走了”三个字,发疯地骑上自行车在通往乡间的路上追他,终于在大路边追上了他。你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田野里路路而行,你把自行车横在他面前,发现他正泪流满面。你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你说你要狠狠地打你那三个不是东西的儿子,要狠狠地打那个后妈。你求他回去。他不。他很坚定地向前走着,咬着牙:“我早晚要回城里来,混个人样儿回来让你们看看!”
那天你一腔怒火地一路骑回家来,木由分说把你的三个儿子打得狼哭鬼叫,你让他们以后不许再欺负农村来的哥哥,叫他们星期天一起随你下乡去接哥哥。你的女人那天哭天抢地,要你“打死我算了!”她说你打孩子就是在打她,有话冲她说。
她说她就是容不下那个乡下孩子,不是亲生骨肉,就是无法生活在一起。“你可怜他,他是你儿子,这三个难道是后的不成?他们生在山洞里,差点活活儿喂了狠,你怎么就不心痛
你挑明了吧, 是要哪个家?你要是舍不得你大儿子,我们娘儿四个可以走!”
女人的哭闹令你心乱如麻。你哪个也舍不得。都是你做下的孽!这个女人,这三个儿子,分明是你苦难的里程碑,你割舍不下。只能一辈子对文海歉疚,像是一笔孽债,永远压在。心头偿还不清。
可最争气的还是文海,他像一棵疯长的树,自强自立,上了大学,在北京闯出了一个自己的天地。而这三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倒像是讨债鬼一样永远驱之不去。
报应,这就是报应,你永远得不到内心的安宁。
那天你的文海突然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来 他开口叫你爹, 几乎令你浑身一震。
这分明是三十岁时的你呀!只是他比你多了几分北方人的强壮和豪爽。一转眼岁月已经开始催白他油黑的秀发,面颊上也过早地起了皱纹。可他是那么浑身洋溢着活力,令病榻上的体顿感枯竭。你忽然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着一股干爽的肉皮味。哦,这是临死前的体味,是你二十岁时在祖父的病榻前闻到的那股肉皮味。儿子的到来,似乎是在催促着你死去。
你抓住他有力的大手, 禁不住淌下老泪来。你哽咽着:
“来了就好!
来了就好!“
儿子像一个大老板一样指挥着他的助手搬进来几箱子广告上常见的抗衰老饮品,紧紧擦住你的手说:“爹,好好儿活着!赶等你好了,接你上‘绿川’的阳台上画画去。”然后扔下厚厚几万元扬长而去。爹,这个词久违他带来的消息让你哭笑不得:你的第一个老婆的叔叔竟然是在台湾!他当年让国民党的队伍抓去当兵一去无消息,
都以为他死
后来成了官,为了不连票这边的亲戚,一直没找过,生怕给家人带来不幸。现在派儿子们回来投资,要在老家开工厂,用老家的山泉水装了瓶做成高档饮料;用老家满地满山的草每山枣做罐头做绿色保健食品。你前妻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