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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无法想象她死得那么惨,是在被另一派包围在楼里许多天断粮断水的情况下,她偷偷溜出楼到食堂附近的垃圾堆上捡烂土豆时被发现一枪射中的。人们纷纷传说,枪子儿是她弯着腰时从后面打进又从头部穿出的。“文革”中这样死去的人都算烈士,家门口挂上了小红牌“革命烈属”。“文革”后每逢到年节,学校里就号召大家去“拥军优属”,小学生们就成群结队地见挂红牌的家就进去,帮人家扫院子,擦玻璃、挑水。你就总是找几个同学第一个进那个兰花家去,帮她的老娘于这干那。
你发现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中一无可取,只有见面墙上挂着兰花的照片才是光彩夺目的。那个老妈妈一定想女儿想疯了,墙上到处是同一幅兰花姑娘的照片。你凝神屏息,与那照片对视,多想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姐姐!怎么平时竟没见过她?逢年过节,一年中你那个小组总要去这家干几次活儿,你甚至用自己的零花钱给这个老妈妈打了酱油偷偷放在灶间。她永远也不知道是你干的。几年后,满世界的烈属红牌牌一夜间烟消云散了一大片,这里没有几个“革命烈属”兰花家小院门上的那个牌子自然也是被摘了的。过个节想找家军烈属去打扫打扫都要寻它千百度才行。听大人们说,这类武斗中死的,白死。第一夫人来这小城讲话了:你们两派都是好人,是让中央里的坏人挑动群众斗群众,
闹误会了,联合了吧,别打 那两千多人就稀里糊徐白白送了命。尤其那个兰花姑娘,最让你可惜。
“文革”结束多年,北河城里依然争斗不断。市政府门口经常在一夜之间贴满大字报,伸冤的,昭雪的,一会儿轰下台一个领导一会儿揭出某某在台上的大官是血债累累的别子手,原先联合了的两派仍旧在“看木见的战线”上战斗,那个联合政府总在摇摇欲坠中残喘。于是外面派来的一把手二把手之类便走马灯似地来主持联合政府,没一个能呆得长久的,总是一个个落荒而逃。一个外省调来的大官儿,驾到的第一天晚上人在剧场观赏河北梆子《艳阳天》,走出剧场时他的伏尔加早不翼而飞。第二天全城就传遍了这条号外。在一个每人每月三两油、半斤猪肉半斤鸡蛋的城市里,人们最大的精神快乐就是传送这类激动人心的消息,就像当年人们给省长抹了花脸押他游街示众一样兴高采烈。
这里的人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里的孩子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
中学里那些在你们眼里学富五车的倜傥风流老师们,“文革”
前也都是市里有名的业务尖子, 是这小城中的教育名流
他们也精神抖擞地战斗着。市委门前广场上的每个动静都会在这里掀起一阵风。他们在办公室里一边批著作业一边商量着要把当年对立派中上去的什么书记主任拉下马;而另一派的也在另一间屋里整理着教具商量对策。这些人的议论从不背着学生,他们甚至向学生干部打听别的老师上课都说些什么。
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终日肥头大耳口若悬河的政治教师,据说是当年市里写作班子的笔杆子,因上司倒台贬到中学任教的。无论上头开展什么运动,作辅导动员报告时他总是出口成章高瞻远瞩地大发议论。上政治课一半时间讲讲课本,大部分时间讲时事,也不管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懂不懂,只管大讲。当初他兴致勃勃地为白卷英雄张铁生叫好儿,向师生们讲张铁生访问日本,资产阶级教授出分数题难他,他反问日本教授“驴耳朵长还是马耳朵长”,令日本教授瞠目结舌,激昂陈词“这是中国人在外交上的胜利,大灭了资本主义的威风”。课堂上他头上冒着汗珠在讲“走资派还在走,投降派到处有,要亡党亡国”。这个狂傲才子甚至在课堂上念一段“梁效”的文章会把报纸摔到一边去,忿忿不平地说:“太啰嗦,又太文气,三段过去了,还没切中肯綮,还不破题!这种写作班子里也有混子。有一个是我当年一起的,靠走后门上去的,有什么,照样大笨蛋一个。”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这个人是不甘心只当空头理论家纸上谈兵的,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积极地去拉这个下马拉那个下马,在年级教研室里他总是嗓门最大地叫着鼓动着,一脸杀气腾腾。
在这样一个“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一班中学生拉山头搞宗派争官当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是大人们难以理解的一群人,
可他们却煞有介事地相互斗争着,进行着走向社会前的彩排。
似乎是七五年上了初三,冯志永转校进来,95班就开始乱得不可收拾,一连换了几个班主任都落荒而逃。班里永远是乱糟糟一团,没哪个老师能安安静静讲下来一节课的,总有人去吵吵闹闹,上一半课就有女生大叫:“有人耍流氓!”或者两个男生大打出手,或两个女生对骂起来。李大明这个团支书在东奔西忙地劝着架,你在左右出击维持秩序,几个老实巴交的班干部东扑西挡,倒像跳梁小丑似的。
其实你们都明白,这是冯志永在暗中鼓动人们闹。他不甘心只当个体育委员,他想把李大明拉下马。你身为班长,在他们两人中间调解,但毫无结果。冯志永一心要当团支部书记,大明这个人又太文静,根本无法控制冯志永。冯志永想多拉他的几个兄弟入团,以便获得多数票把大明选下台。团支部里冯志永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想拉进来的兄弟回回被否决。他便气急败坏,与李大明针锋相对,看他的笑话。
方新接了这个班,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马上就有了解决问题的绝招。
他根本不开什么班干部会和团支部会,而是第一个找你谈话,令你莫名其妙。
“这个领导班子不行,”他说,“我看得出你这人不错,心地善良,就请你帮我个忙。”
“我?”你惊诧
“对,”他说,“你是大明的好朋友,对吧?冯志永跟你也不做对,有时也能听你劝。这样,委屈你,让冯志永来当班长,你去当体育委员。我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你。”
你明白,这同下棋一样,丢卒保车。没有哪个老师是不喜欢李大明的,他太聪明,老师们都惋惜地说:“‘文革’前也没见过这么超群的学生。若是高考,李大明考哪个学校都会是名列榜首。”
你便痛痛快快地让出班长的位子给冯志永。冯志永这个人绝对歹毒,是要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那种人, 他当了三天班长就又不满足
第四天班上就出现了十几个人同时旷课的现象。连方新的英语课都上不下去
他本来最欣赏李大明的英语会话,可刚刚开了个头,班上就乱作一团,“不听不听!”“吃洋屎放洋屁!”
这次方新只能忍痛割爱 他要你去说服李大明,
要他让出书记给冯志永当。这个饱经风霜的“摘帽右派”颇为语重心长地讲了他的历史,很动情地告诉你这是他立了军令状来当95班班主任的,人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要想在平原中学直起腰来,就得成功,把95班整顿好。
你是第一次听说了他的故事,才知道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平原中学竟然是个抬不起头的人。看着他那个乱七八糟的家,三个大山里出生野气未况的儿子蹿桌子钻床打成一团,老婆在院子里像农村妇女一样嘴里“咕咕”着喂鸡,兴高采烈地从鸡窝里掏鸡蛋,不知怎么,你感到一阵阵心酸。
你像个外交官一样去说服李大明。这个书呆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偷着读一本发了黄的戴望舒诗集。他轻声地说:“这才是诗呢,跟报上那些口号诗一点都不一样。”
你惊讶地读了一遍《雨巷》 ,不禁说:“这种东西是坏书,不是全让上交了
你们家怎么还有?”大明得意地说许鸣鸣的父母偷偷藏了好些这样的书呢,鸣鸣借他看的。
“你看这词儿多么美,长长的雨巷,悠长又寂寥,这个字念辽。还有仿惶、愁怨。”他依然讲他的,并告诉你念这诗就想起许呜呜来。“下雨天在咱们这破胡同里走走,也能觉出点像这首诗。古诗里就有用丁香表示愁怨的。”
“你真地打着伞走过,遇上一个丁香一样的许呜呜?“你问:“是不是又要我帮你给她捎纸条?“
大明说他抄了满满一张纸,想送给许呜呜看。
“行,我明天偷偷塞给她,”你有点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你这人可真是,日本鬼子都进村儿了,你不急,还念诗。”你恨铁不成钢地责备他,把方新的话全倒了出来。
李大明似乎无所谓,一脸的蔑视。“谁爱当就让他当去吧。
我还嫌累呢, 一上课就得维持纪律,烦死 方新想在领导那儿露一手儿。随他便吧。你猜我想起什么来“
“又想你的丁香,你真是没治。”
“不是,我想起咱们读的红军过雪山草地的故事。”他怪笑着。
“这跟红军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好像有篇故事上说红军为了把国民党的军队赶走,不是跟当地的山寨王一起喝酒来着?他们都割破自己的手腕,把血滴进一杯酒里分着喝?”
“对了,那叫什么血为盟来看?”
“查查字典吧,算了,反正是那个意思,就让他们为盟去吧。”
“你别误会,方老师其实是向着你的。他也是没办法,他得赶紧把这个班整顿好, 一学期内弄不好,他也得走人,那多丢人
一开始他就让我让出班长来给冯志永当,就是为了保住你。
老师们都喜欢你,你千万别当回事。“
“谁拿这当回事 ”
大明把书扔在床上,“瞧瞧这班人就够了,全都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都跟冯志永差不多。他们家长没文化,孩子也不学文化,不旷课打架干什么去?全跟那个马振技公社的女孩子差不多,就差没写顺口溜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