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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黑女那天夜里来到鄢崮村时,压根儿便没有进娘家门。庞二臭啃的那两个馍馍,是她从南罗城揣上来的。从庞二臭处走时,天色又暗。天擦明回到南罗城夫家,点灯一看,病秧子在炕上死睡,也不扰他,自己脱衣睡了。就这样一往一来,一个活人不遇,弄得两头神鬼无觉。
她这一觉睡下,竟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烧,昏昏沉沉,连睡了三天三夜。婆婆是个厚诚人,从旁活鬼唤死鬼似地,没断地照料。所幸黑女身体底子好,熬了过来。等到下炕的那一日,看着窗户外头鲜亮的日头,顿觉神清气爽,俨然换做另外一人。
黑女出了窑门,扛了锄头便欲下田,被婆婆后面叫住,死拽活拽地拽回窑里,嘱咐她那病秧子儿搬了凳子坐在窑门前,好歹不让黑女出门。婆婆是个瘦小干枯的小脚老太婆,说话像打夯,实实腾腾,不容她有个分辩处。说来也是,黑女在这个家里熬下去,也亏得有这么个实心的婆婆。
夜里,黑女躺在炕上,想到北舍前她的那前夫郑槐堂,心里随即有了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一种急于向他诉说的强烈欲望。她想好了,明天她就借口回娘家,到北舍村去,找她的那人。那是她最亲最敬的好人啊。想着想着,便入了迷。
朦胧之中,只觉得天色大亮了起来。窑门外头敲敲打打,随着进来几个婆娘婶子,托着大红的包袱,要予她梳妆打扮。她心里也晓得,这是她出嫁的喜日子。她欢欢喜喜地穿了衣服顶了盖头,然后被富堂婶子领着,绕过几家院墙,爬了几面小坡,没有走几步,说是槐堂家,槐堂家竟到了。扶着她上了炕。她能觉摸出槐堂坐在炕的另一头,朝她这面看。有几个女子进来点灯,讨要枣子花生,槐堂拿了笸箩,一一打发了。槐堂闩上了门,这方踏上炕来,掀了她的盖头。
她格格笑。笑得好响亮啊。扑进槐堂怀里,说:〃你鬼鬼子啊,可想死我了!〃槐堂佯怒说:〃你这个疯子,一时又疯哪里了?〃说着,竟也无需脱衣解带,裸然横陈地做了起来。这一次,她明明白白感受到下体初交时的刺疼,流了许多热乎乎的东西。槐堂一面做一面说:〃你不是个采采(失贞)货,你是个好女人!〃听到这话,她或许感激或许委屈,先笑了两声,跟着号啕大哭了起来。她给槐堂哭道:〃槐堂,我给你把我那东西找回来了! 〃槐堂说:〃我晓得了,稀麻红的,美得很,你也坐起来看看。〃她坐起来,槐堂端了灯照着褥子,她看见身下的褥子上,鲜红鲜红的一大片,像大瓣儿绣花牡丹似地,一骨朵一骨朵地铺陈着。她指予槐堂看。槐堂亦欢喜得无法描画,爱啊爱地叫着,将她紧搂在怀里,搂得她骨头都要折了。她笑得喘不上气来,又觉得下体有些异常,那血红的东西流啊流,不见个歇止。她槐堂槐堂地惊叫了起来。
突然,脸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好狠。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她的病秧子丈夫。油灯亮着,丈夫立眉狰眼地盯着她,咒骂道:〃把你的贼妈日了的,你叫谁氏呢!〃黑女立刻悟到,自己梦里头又失口了。也不好强辩,转身捂着脸面,琢磨着梦里的滋味。病秧子恶骂了一时,累了,这方吹灯睡下。黑女这一觉睡得却实在。待天亮,只听得外面啪哒啪哒的雨声响个不停。好一场春雨啊,这里有诗赞它:
听的是雨打柴棚声声脆,看的是雨落前塘涟漪生;
做什么女儿檐下站,凝什么双眉愁什么晴?
闻的是雨打梧桐啪啪响,瞅的是雨滴浅池点点晶;
凭什么女儿湿翠翘,盼什么日头期什么红?
黑女穿了衣服,推开窑门一看,连连叫苦,心想这雨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选了一个与她作对的时辰。梳洗罢了,婆婆来叫吃饭。黑女喊了病秧子起来,一同到婆婆窑里。
吃罢饭,不待黑女说话,婆婆端了一大笸箩玉米棒子上来。剥玉米,这也是农家里雨天的消磨了。黑女到口的话咽了下去,只好随着婆婆剥玉米。病秧子到隔墙邻家看人打牌去了。玉米去年冬天该剥的也都剥了,所剩的只是一些个尾巴需要收拾。所以,黑女攒住劲一气剥了下去。不到午时,便与婆婆将这点扫尾的活儿做利落了。玉米颗儿收进布袋里。
黑女去厦房里放笸箩,却不想屋角蹿出只灰不溜秋的大猫。这死鬼撞倒了锄把,〃咕咚〃一声吓了黑女一跳,一屁股坐进干草里,心如脱兔,〃咯噔咯噔〃地奔跳。挨了一时,待稍平稳,这才从厦房里走了出来。门外,婆婆一头撞上,见她脸色不对,问道:〃你咋了?〃黑女对答不来,低着头只顾往自己屋里走。
这时院外忽然有人呜呼喊叫着抓捕,其相况不似人声,紧接着几个民兵冲进院来。眼睁睁见是为追一条黑狗。黑女躲闪不及,一头扑倒在婆婆怀里,尖叫起来。那黑狗已是仓皇至极,钻头缩腰,只顾觅路奔逃,转眼上了猪圈墙,翻到邻家院去了。民兵几人又追了过去。婆婆倒想说句什么,黑女却脱走出怀,跑回自己屋里,掩上门子,无声无息了。
《骚土》第五十八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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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少不得自己去做饭。待到饭熟,隔着门叫黑女,只听里面格格格一阵笑声,门开了来。婆婆抬头一看,却见黑女收拾得清清亮亮,穿着花红的小袄,条绒的夹裤,俨然出门的装扮。婆婆急了,问:〃你咋去?〃黑女一扬脸,道:〃我回!〃婆婆说:〃这天阴格撩煞的,咋回嘛?〃黑女脸子一吊,不答话,扭着走到婆婆窑里,也不管病秧子回没回来,一屁股坐下,端起碗三口两口扒拉着吃了,撇下碗,便出了窑门。婆婆追出窑门喊叫道:〃黑女,黑女,黑女你回来!〃说时迟那时快,黑女已经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向着乌朦朦的天空下一条朝
北的马路,踏坡而上。
婆婆忙去牌场里喊儿。病秧子一听老妈的学说,慌不及地赶了出来,追到村北的大坡上,往北看去,面前除了又开始落点的细雨,只剩下蜿蜒的一条小路和荒秃的一片光滩,没有一个人影。病秧子冲着黑女走去的马路,〃呸〃地吐了一口,恶声恶气骂道:〃贼婆娘,走,你走,走你妈的腿,走得远远的,死到外头甭回来,老子才叫好呢!〃骂罢转身回走,饭不说吃又去了牌场。
天刚黑,黑女满脸是水,周身衣服淋得湿透,支楞着两只胳膊,像个吓鸟的草人儿,站在了北舍村的村头。她远远看见那小学校院墙外的坡下,一家院落里,隐隐约约闪烁着磷火般的灯光。看见它,黑女的心又奔跳了起来。她鼻头一酸,胸中一股热流直往上攻。她想哭,但她知道不能哭。她突然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向着那院落的灯火,飘也似地飞跑过去。
黑女轻轻推开院门,只见院落里前头,她与他所共有过的那间厦房,也曾是村里的赤脚医疗站,被人给拆了,砖头瓦块撂了一地,一副败家的景象。黑女心想,这一切也许都是为了她。她绕开那些破砖烂瓦,走到有着灯光的窑门外,立住,压抑着咚咚的心跳声,静听着里面的响动。果不然,她的那人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黑女能听出来,知道他是病了。他的每一声咳嗽都紧揪着她的心。黑女心想,也许他现在是最最需要她的时候。她要告诉他,她来了,就是为侍候他来了。无论他得什么病,病得多重,她都愿服侍他。
黑女想着,〃嘎吱〃一声推开了窑门,只见在大窑的灯火下头,摆着一张高粱秆扎的架子高床。一个人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在看一本大书。黑女的出现使得他大吃一惊。他跳下床来,瞪着两只瓷壶大眼盯着黑女,像是看个疯子。或许是因这一场巨大的婚姻挫折,或许是因贫病交加,他已经失去了人形,胳膊腿都瘦得像柴禾棒儿。黑女立刻认出是她的好人儿郑槐堂。
是的, 是他。即使到了下一辈子,他再托生为另外一人,她还能认出他。黑女背手掩了门,〃咕咚〃一声扑倒在他的脚下。槐堂像躲避瘟疫一样,连忙后退了几步,叫道:〃啊,你疯了!〃黑女爬前几步,抱住了他的双腿,将脸贴在他的腿面上,泪水汪然滚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把……乃贼……杀了!〃
槐堂问:〃啥?〃黑女大声说:〃我杀了乃贼!〃槐堂一屁股坐地上,颤声颤气地问:〃你说是谁?〃黑女道:〃二臭乃贼。〃槐堂道:〃妈日的我就谋下是你!黑女,你跌下大祸了!〃黑女说:〃你咋晓得的?〃槐堂道:〃这事传得沸反盈天,方圆村子都在议论,县公安局没日没夜地在鄢崮村明查暗访,我能不晓得?你贼,没想咋犯下这大的事嘛!杀人,好家伙,你胆子可咋恁大吗?杀了人往后还有你的好吗?你,你,你咋跌下这大的祸吗?即是我和你好,跌下这祸我还敢要你吗?……看在你我夫妻一场,你给我快走,今夜权当没有这事,你说啥话我没听见,你也甭给人说你到我这来过!怕怕!〃
黑女茫然了,哭叫道:〃走?……走哪?……好,好槐堂,你说的这叫啥话嘛,你叫我走哪里啊!〃黑女哭着狠推了他一把,又揽了他。槐堂一面试图挣脱黑女的搂抱,一面恐吓道:〃死鬼鬼子,快走开,不然我叫人来把你逮住!松手!好黑女哩,你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跑来寻我不是把我往监狱里塞吗?我他妈的倒是哪辈子做了孽,遇下你这对头来糟践我!松手!松手!松……〃两人正难为,突然听见西面窑里有人问话:〃槐堂,槐堂,你喊叫的咋哩?〃
槐堂的老爸在隔壁问话了。槐堂忙压低声音对黑女说:〃看看,我大在那面窑里听着了!紧赶跑啊,再不跑叫我大遇上,又要捶你!〃槐堂劝罢,转过头大声对那面窑的老爸喊道:〃大,没啥,跑进来一只猫!〃话音没落,窑门嘎吱一声开了,老爸立在门外,里面的情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