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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认得站在帝座边纱帷里的那个青衣人影。那个人本是决不随侍上朝的,也亏得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霁风馆内服侍的皆是信得过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广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对外闲话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员,已无一人识得他面貌——即便识得,他亦总是侍立于帝座边的阴影内,仰头望去,只有一团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地知道。心内牵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见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
“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边唇角,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侍立于侧的内侍也就不曾听见似地恭谨低着头,青色宦官衣装的广袖沉沉垂翳,连一丝波纹也无。
静寂的正殿内忽然轻轻“啪嚓”一声,百官端然长坐,眼珠却都不动声色地向声音响处瞟去。昶王满面晦气地自怀里捞出一团湿糟黏腻的黄白丝绵,托在手里不知怎生处置,更有碎蛋壳和着蛋清流将下来,一边小黄门赶忙上来接了,另送上湿手巾来,百官看在眼里均窃窃而笑。昶王最爱斗鹰耍猴子把戏,常招江湖艺人进府,一养就是几年,清晨王府各别院内禽兽飞走,百戏丝竹皆*演起来,比城内教坊还要热闹三分。近来传闻昶王得了个驯养苍隼的法子,说是饲主亲身孵化苍隼蛋,养出来的小苍隼即视饲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听了大喜,便当真孵化起来,听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寝也罢,怀中日常揣着一枚苍隼蛋,连宠姬也不许近身,说是怕压着了,传为京畿一桩笑谈。
昶王领有近畿守的闲职,照例是要参加朝议的,昶王府内笙歌中夜,清晨懒起,平时三天倒有两日托词感了风邪不来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着了,不慎压碎了他怀里那苍隼蛋。
海市跪于主帅汤乾自身后,侧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颜而笑,英武中隐隐漾出少年女子的娇媚来。
昶王讪讪笑着环顾四周,目光向海市这边扫来,海市自觉失礼,忙低垂了眉眼,盯着地下的红雀毡。汤乾自的影子拖得极长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红雀毡上。武将上殿,礼节与文官长坐之礼不同,只右膝点地,左手接左膑即可。海市分明看见那影子抬起手指,在膝上笃定地点了三点,似是对谁示意。满朝文武都望着昶王,想是谁也不曾留心汤乾自的微细动静。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处遥遥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只觉得这少年爽秀明快,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里,唇边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来的路上,濯缨与海市并肩而行。海市特意错开御驾与宫人,兴致勃勃专拣小路向内宫行去,过了宁泰门,向西绕过仁则宫与愈安宫,便是宫内杂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着怎么走呢?”海市含笑转回头来,看着濯缨。
濯缨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来。“要回霁风馆,只有掉头折回去。”
“谁要回霁风馆,我是要当面谢谢那织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眯起秀长眼睛,笑出一排贝齿。
织造坊内有几处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寻,墙内开出满枝榴花,犹如风翻火焰,直欲烧人。趁清早凉爽,柘榴将绣绷子摆到屋外柘榴树荫下,身边小凳上搁了针剪书籍等物,各色丝线分别夹于书页间,埋头刺绣。
海市蹑手蹑脚凑上前去,见柘榴正绣着一条十二尺长的连珠芙蓉带,用双股捻四色金在纱地上作铺地锦绣,娇妍精细,不由轻叹了一声。
“姑娘有什么事吗?”柘榴微笑着停下针,抬起眼来,一对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着海市。
海市一时语塞。她还穿着武官朝服,束胸挽发,明白是个少年武将模样,怎么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侧了头,向海市身后轻声招呼道:“方大人,您来了。”
濯缨应了一声,道:“这便是我妹子,说要来谢你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满面盈着浅笑,说:“小姐能喜欢,柘榴就高兴。”正当是时,清风疾来,满树玛瑙重瓣一时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红了柘榴苍白的面容。书页啪啪翻动,三两绞丝线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净尘土递回柘榴手上。柘榴摸过书来逐页检视,若有所思,复又将那三两绞丝线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烦你告诉我,哪一绞是拱璧蓝,哪一绞是大洋莲紫?”柘榴一双浅茶瞳人一瞬不瞬,却没有望着海市眼睛,只盯着她的右脸看。
海市愕然回头看了濯缨一眼,濯缨无言颔首。
“这是紫,这是蓝……”海市犹疑着,伸出手指来指点。
柘榴敏捷地将丝线分别夹回书页中去。“那么,最后一绞就是浅玉色了。多谢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说不出话。
回霁风馆的路上,海市只是闷头走路,偶尔抬眼看看濯缨。濯缨见她欲言又止模样,不禁苦笑起来:“你不必*心,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十分美满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缨低声答道:“那是……是被药瞎的。”
海市震惊地睁大了眼。
濯缨眉目间神色沉重,声音越发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绣师?”
帝修年间,涂林郡出了一名技艺绝顶的绣匠。此女原是绣工,二十六岁重病双眼失明。绣工这活儿,本来也做不到老,到三十岁上,个个几乎都成了半瞎,迎风便要流泪。谁想这绣工不甘天命,凭记忆设色,令女儿为她递线,单凭双手指尖抚触,心内百般揣想未瞎时所见风物花草,绣品圆润灵动,巧思迭出,竟胜过普通绣工十倍。后声名大噪,奉召入宫传授技艺,宫中咸称绣师。仪王叛乱中,绣师走避民间。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绣师,命买民间孤女入宫,随绣师习艺。天享十二年,绣师病死。徒弟们哭瞎双眼者有之,自毁双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养,另有几名极出色的,留在宫中专门侍奉上用精细绣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语。
“绣师死后,某日晨起,绣师的徒弟们全都瞎了。当时便有人投井自杀,而其余不能盲绣者,确实遣回了原籍——可是,她们本是孤女,回乡命运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谁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惊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绣师病死的时候,施叔叔在柔然采买新丝,等他回来的时候,该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缨乌黑的眸子里含着一层沉郁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宫的人来赐了一回杏仁茶,特给绣师的徒儿们的。”
“金城宫?”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是——皇上?”
濯缨没有答她。回首望去,墙内榴花纷飞如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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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华鬓不耐秋
安乐京之夏燠热欲焚,城西昶王府内的水榭凌波厅却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风荷,十里平湖,凌波厅上水月风华,歌女曼声清唱。
执事来禀,说是卖苍隼的召来了。昶王摒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细竹帘子,复鱼贯退下。
执事引上厅来的三名鹰贩,饶是这样暑热蒸人的夜里,亦裹着黑色披巾,将头脸颈身遮掩起来,在腰间缠过两缠,最后垂于膝上。鹰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礼,惟居中一人挺立着,昶王亦不讶怪,只懒懒问道:“鹰呢?”
领头的鹰贩稍稍环顾左右,不作言语。
昶王笑道:“让我瞧瞧货色。”
屈身在地的两名鹰贩子霍然揭开披巾,昶王微微眯了眼:“……喝,羽毛还真光亮。”
鹰贩怀中并不见什么鹰隼,耀人眼目的是他们那一头灿烂的赤金鬃发与冷蓝近乎无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苍隼么?”
“没有再好的了。”领头的鹰贩说的是中原官话,稍带京畿口音。
“若是不值那个价钱,我可一个子儿也不会付。”昶王依然是嬉笑神色。四面竹帘忽然琳琅作声无风自动,自水榭顶上直坠下一道黑影来,黑影中清光一闪,杀意凌厉如一道霹雳直取领头鹰贩顶门。事起突然,左右两名金发男子并无言语,目光亦不及交会,已有一人纵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动作,那清光便铿然一声被激飞出去,直钉入另一人身侧澄泥方砖中,嗡鸣不已,原是一柄青芒绽露的长剑。空中飒飒如飘风骤起,压得人不能仰头而视,昶王凝神静听之下,竟只听得那金发男子襟袍飞扬,却觉察不出方才直袭而下的那道黑影有何气息。昶王心知这诚然是因为自己习武不精,更是因为那金发男子气劲磅礴充沛。若将方才那当空一刺比拟为电光石火,那金发男子的运招便犹如茫茫平野不为所动,广袤深厚至极,以至将那绝命一刺之势消弭殆尽。不过数瞬的工夫,两道影子纠缠着落于六七尺开外,黑影之脉门已为金发男子所制。而地上屈身行礼的另一名金发男子始终沉静,方才那剑正钉在他身边,他却连身形也不曾晃动一些,只是一双冰蓝的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周遭动静。
领头鹰贩气息平静,似是满不在意模样,笑道:“好一着‘孤注’,心无旁骛,意凝一线,府上既有这样人材,大业易成,何必不远千里求购苍隼?”
“他试过。”昶王面上如常淡笑:“十年前正当壮年时,与另一名与他功力不相伯仲的人联手,然而败了。”
“哦?倒是我小觑了中原禁卫。”领头鹰贩目光一转,看向堂下二人,忽然笑道:“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