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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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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庭总管一早便差人送来一斛稀世鲛泪珠,说是夫人幼年逢仙,这鲛泪珠是鲛人赠予夫人的嫁妆。皇上那时正向司礼官口授册封旨意,得此吉兆很是愉悦,便赐下这个别号,并赐夫人珠汤沐浴。”

  幼年逢仙。

  海市身躯猛然绷直,咬着牙似要使力,却终究用不出半分气力,只得依然将全部体重倚靠在玉衡身上。

  初初离开海边的那些日子,她一合上眼睛,便看见沉碧的海卷起滔天漩涡,成夜地惊厥噩梦,是他与濯缨轮番照看,决不假他人之手,为的是不让旁人听见她的呓语;这一斛鲛泪珠亦被他锁入库房,不见天日整整十一年,不许她再看一眼,好不再揭起她的疮疤。她原以为这是他们三人深埋于心的秘密,长久不曾提起,她仿佛也就真能当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他一时兴起收养入馆罢了。

  可是,被拱手送人的,不止是她这身尚称美丽的躯壳而已。他把她不欲人知的一面霍然摊开,任由那些旧伤在光天化日下嗤嗤蒸腾起腐毒与血腥来。

  海市疲惫地合紧双眼,再流不出泪来。

  玉衡亦不便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挽着海市的肩,为她擦洗伤口,一股股血色翻上水面,整池水几乎被染成浅红。

  海市咬紧牙关忍耐着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却因嗅见了熟悉的清新微咸气息而困惑地睁开眼,四面环视。她浸浴的池水浓白如牛乳,细看之下,原来那水本身是清澈浅碧的颜色,其中却密密麻麻地散布着极细小的白色星芒,在日光下折出七色虹彩。虽已离开海边十余年,海市毕竟是采珠人家出身的孩子,不禁低低惊喊出声。

  “这是海水……还有……舂碎了的珍珠……”她颤抖着抬起一手,搅动池水,眼里满是愤恨与不能置信。“难道,年年上贡的珠赋,就是为了——”她顿了一顿,嘶哑衰弱的声音终于爆发,“每年为了贡珠,海上要死多少人,就是为了……”海市说不下去,将面孔深深埋入水里,乳白色的珠汤下,有什么东西散出隐约的光华。

  玉衡疑惑地探出一手摸下去,从水里捧起了海市的手,手心白光漫起,赫然是“琅缳”二字。玉衡骇得乍然松开两手,水花泼面,海市便直向池底滑落下去。

  “夫人!”玉衡慌忙和衣踏入水中四处摸索,终于摸到了海市,将她扶起,急切拍打她的脸颊。

  海市虽手足无力,眼神却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了珠粉,荧荧惑人。“你安心,只不过是没有力气。海水是淹不死我的。”

  玉衡松了口气,刚要将海市扶往池边,背后便响起了清朗闲适的男声。

  “玉姑,你去把湿衣裳换了。”

  玉衡“啊”地一声,搂着海市转回身来。“皇上、方总管……”

  海市倚在玉衡胸口看着来人,光丽容颜上的双瞳乌如点漆——两点浓黑的漆,无神无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了语气。

  “是……”玉衡慌乱应声,却不知要如何将海市送到池边。帝旭将眼光投向身边的男子。方诸恭谨俯首为礼,继而向池边走去,面色平静如过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

  苍绿宦官袍服的衣袂无声拂过眼前。凤庭总管在玉衡的面前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

  玉衡将怀中女子的手臂交给方诸,匆匆踏着台阶走出珠汤池,行礼告退。

  “夫人,请出浴。”静寂的九连池大殿内,回响着他温醇的声音。

  海市的眸子迎着他,却并没有看着他。

  “我没有力气。”她开启了精致的唇。那唇是微翘的,无论主人心绪如何,看起来,都有一些任性。

  “臣会扶住夫人的手。”

  她沉默着,没有反对。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躯便从乳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现出来,意想不到地轻盈。

  他眼里,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弦逐渐绷紧。

  原本的蜜金肤色生气全失,只留存了惨烈淤结的红、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怀抱着小小的濯缨,在马上回望两军鏖战后的红药原,只有雪的白与血的红,满目创痍。像眼前的她的身体。

  他的左眼下斜飞两道伤痕,唇角细密纤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满面惊惶。

  回忆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识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无限扩大,重新将她裹入黑暗。

  她曾经以为,既然心已经死去,身体亦会随之变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体依然要反抗。

  风雪大作的夜晚。

  她挣扎着逃避身上压制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过了头,她的手指便要划进他的眼里。不容反抗的亲吻,她亦毫不犹豫地咬下去。他用一张庚帖将她骗回帝都、用神准的一箭葬送了她的往后,那么,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维护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她绝望地撕扯着,像是只要足够用力,便能撕碎这可怖的夜。

  可是那些伤痕,最终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她一直在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再一瞬的时间,她便能穿过迷雾,触到他那层层掩藏的灵魂。但是她退缩了。那个隐约的轮廓,已经令她不忍卒问。

  方诸避开她的目光,取过衣袍为她披上。凉滑的纯白丝绸贴附在她的伤上,血混杂着水,晕染出朵朵嫣红来。他半跪在地,以修长美丽的手指为她理顺衣襟。肌肤相贴处,她觉出了他的冰冷。

  时光飞速逆行,记忆深处,仿佛也有过那样一夜。那夜他为她挽发,为她一一结紧五色丝绦,为她佩上钢刀与镶金狻猊腰牌。她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曾经那样稳健温暖。

  “好了,鉴明,尼华罗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帮我抵挡半个时辰。带子不必系了。”帝旭看着海市的指节刹那间握得发白,深黑的眼里有冷诮的光。“不,还是一个时辰好了。”

  方诸牵着海市袍带的双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松开,转身欲走——却忽然变了脸色。

  海市低着头,怯怯地、然而坚定地牵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胆大妄为,十一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如此恐惧——第一次是在与她初见之时。

  她抬起头来,哀恳乌黑的眼,像是缎子上灼穿的两个空洞。

  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六岁的她,轻盈稚小如一叶羽毛,却又坚强狡黠如一匹幼狼,从十几名官兵的追杀合围中奔出,带着遍体伤痕投向他的怀抱。

  帝旭眼里,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方诸唇边的旧刀痕蓦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个沉重的决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只手。而后,缓慢而坚定地收拢,握住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里一寸一寸抽回。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样一寸一寸,从身体里抽离了。眼前世界无声崩坏、风化,雕梁画栋化为朽灰、珠白池水顷刻干涸,这世界离弃了她,留给她的是漠漠无尽的空白。

  “看见了?”嗓音清冷,指尖却温暖,慢条斯理划过她的下颔,在唇畔流连。

  海市猛然惊觉,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向后退去。

  帝旭微笑着进逼一步。“鉴明他,永远不会违逆朕。”

  海市再退一步,已踏入了水下的阶梯。

  帝旭抬起一只手,向手背咬了下去,而后,带着恶意而狷狂的笑容伸到海市面前。那上面平整如初,连齿痕亦不见一个。“这伤口,不在我身上,流出来的亦不是我的血。”

  海市连退数步,不慎踏着了衣袍的下摆,眼见得要倒在齐腰深的水中,却被帝旭抢上一步,拦腰揽住,魔魅的双眼望定了她。“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双眼里漾过了冷厉的笑纹。“你以为开国之初,方家先祖方晋凭什么功绩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异姓王公?你以为每一代方氏清海公世子凭什么要送入宫内与皇子一同教养?自方晋起,清海公爵位传承至今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三代,我褚氏帝王传承至今不多不少也是五十三代,为什么?”他幽冷的眼逼近了海市。“六百七十多年来,清海公几乎没有一个得享天年。战死、病死、溺死、毒死、雷殛而死、无故暴毙,死状千奇百怪,满门孤儿寡母,为什么?——因为,方氏是褚氏的柏奚。”

  海市清冷的目光直视着帝旭俊秀飞扬的面孔,却不说话。

  “不错,就是那种柏奚,百姓家中用来代人承受灾厄、祛除伤病的柏木人偶。只不过,寻常的柏奚是死的,用坏了也就坏了,可是这种活生生的柏奚,却会流血、会死亡,得十分珍爱地使用才行。”

  海市闭目蹙眉,片刻之后再张开眼,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帝旭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清海方氏血统奇异,世世代代是褚氏帝王的柏奚,亦只有方氏之子能做帝王的柏奚。帝王与清海公之间亲厚往往更胜血亲,清海公世子也向来与太子被一同抚养成人。每个帝王即位登基之后,即举行延命秘仪,清海公便从此成为柏奚,代帝王承担一切病痛、天灾、诅咒。千秋功名与万里河山,那都是帝王的,清海公则得到荣华、族荫、声名……以及双倍的灾厄与苦痛。只要清海公还在,帝王便不会死。有时候清海公死了,帝王还活着,亦不可寻找新的柏奚,那时候,帝王就必须亲身承担自己的灾厄。”

  “上一任的老清海公比帝修多活了六年。”海市道。

  帝旭露出了冷峭的笑。“那样的事情,偶尔也是有的。那时候,包括与流觞郡接邻的三郡在内,全国十四郡已有九郡揭起反旗,如果老清海公被杀在先,父皇亦难免一死。在褚奉仪胁裹下,老清海公为保全流觞军战力,不得不假意答应加入叛军,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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