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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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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微将托盘竖起来撑在案上,斜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宁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瞧他样子,气派大得很,家里一定是做大官的吧?”
  
  苏颜华只顾拨弄手上的茶碗盖子,头也没抬的道:“这个我倒并没有问过。”香微又道:“姑娘前几天和宁公子日日在一处,怎么连他家里情形都没有问问呢?”苏颜华道:“那是人家家事,我问来做什么?”
  
  香微忽的就急起来,正色道:“姑娘怎么这么糊涂呢,您也该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论理,咱们女孩儿家,婚姻的事原不该咱们操心,可如今老爷不在了,姑娘自己若不留心打算,又有谁能为姑娘你打算呢。起先赵公子对姑娘的意思,我虽是个下人,也都看明白了,可姑娘对人家却总是淡淡的。这会子又遇上个宁公子,比赵公子还要贵气,对姑娘又好,我瞧姑娘对他也有些倾心。不是香微说些越礼该打的话,既这么着,怎么不问问他家是做官哪还是经商呢,也好——”
  
  苏颜华见香微越说越放肆,沉着一张脸截住香微的话道:“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婚姻之事父亲大人早就为我打算过了!你难道忘了,我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说着将茶碗往案上一撂又道:“等会试一过,咱们就去余庭徐家。”
  
  当夜苏颜华歇得极早,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街面上不间断的歌舞弹唱,咿呀之声和锣鼓万点混在一起乱如疾雨一般,飘飘忽忽穿进苏颜华耳朵里,又更添了一层烦躁。她睁着眼睛,屋里四下一片沉重的浓黑颜色,向她缓缓倾压下来,让人胸口气闷不堪——天下那么大,可她一个孤儿,又是女子,纵使饱读诗书,却也只能女扮男装提心吊胆的去应试。身家万金又能怎么样,回过头来仍只能做一只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姻缘、婚配,才子佳人,金玉良缘,那是戏里的故事,这世上哪一桩婚姻不是掺着门第、家世在里面,哪里就能天遂人愿?
  
  她只觉身上燥热,喉咙里干得象有火苗在灼烧,想起小时候,入了夏,天气炎热,晚上睡不着觉,阿姆总是坐在床边,用手巾细细沾去她额上的密汗,蕉叶扇一下一下轻敲在床沿,微风里融着阿姆襟上别的茉莉花的淡香,有时候风停下来,她睁开眼睛,阿姆不知何时却已经旽着了。她心里涌起一阵虚弱的疼痛,为什么抚慰她的人一个一个都要弃她而去去?母亲、阿姆、父亲……她怎么就那么命薄?她缓缓坐起身来,伸手撩开纱帐,向旁边小铺上轻轻的道:“香微,香微。”香微也并没有睡着,听见小姐叫,忙披上中衣掌了灯过来。
  
  苏颜华伸手拍了拍床沿示意香微坐下。香微将灯放在床边矮凳上,方欠身坐了,又见小姐额上一头的汗,便低头从襟前取下绢子正要替她来擦,却被苏颜华握住了手。主仆二人无言对坐,半晌方听苏颜华轻轻的道:“日间对你发了脾气,都是我的不是,你别怪我。”见香微正要开口,苏颜华摇摇头将她止住,又道:“我知道你一颗心全是为了我,我知道。只是赵公子也好,宁公子也罢,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仕宦大家出身,若要论起婚姻之事,头一个就要讲门当户对。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只怕高攀不上,做小伏低为人小星的事,我又是至死也不肯的。”香微见小姐话到此处眼睛里全是软弱悲凉交杂的苦楚,不由道:“既是这样,姑娘也不必去应什么会试了,不如咱们明日便起身回余庭吧。”
  
  回余庭,去徐家,与未曾蒙面的徐公子成亲,做少奶奶,然后是什么?生儿育女,不问世事,终此一生?苏颜华眼光凛然一缩,嘴唇顫动两下却终究没有声音。
  
  香微点点头又道:“是了,姑娘心里必定舍不得宁公子。”苏颜华闻言忽的愣住——宁公子,宁寰,那一张面孔,朗眉星目,仿佛近在身侧,笑吟吟一双眼睛刚望定自己,旋即却又隔了荡荡悠悠一层水雾——他只道他的双阁贤弟是个男人,他哪里知道她会是个女子?
  
  床头灯光忽闪忽闪漾着,整间屋子也漾起来,就仿佛是海上漂泊的一条小舟,没有归处。她怔了半晌,只听得烛上“啪”的一声爆出个灯花。那灯花瞬间的光亮耀在她眼里,她方醒过来一般幽幽的道:“能遇上他,也就尽够了。我知道自己命薄,必没有长久在一处的福气,我只怕带累了他。迟早丢开手两散了,也并不是坏事。如今在一处,能有一天,便兴兴头头的过一天,别的我也不去妄想了。”
  
  香微只觉一阵心酸,眼中不觉已滴下泪来。抬头再瞧苏颜华,她只颓然呆坐,眼光却不知不觉越过香微肩头,落在远处的纱窗上。屋里一星残灯如豆,映得满屋暗黄,碧色的纱窗也染上了那黄色,混成一层昏蒙蒙的棕褐,透着脏。窗外就是无边的黑暗,这黑暗便如同她的那些遥远的将来,只是看不到亮光。
  
  夜色沉沉,虫声微作,只没有半点风,宁寰自睡梦中醒来,口中燥渴不已,便叫人伺候了茶水,看看房里的西洋钟报时钟,已是寅末时分,熄了灯重又在床上躺下,却再难睡着。他床上本罩着玉白色凌霄纱帐,隔着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四下里一片宁静,床前鎏金蟠龙香炉里焚着安息香,微薄的光线里面,一线淡青色的香烟直直升上半空。帐外两步开外跪着值夜的人,怀抱拂尘却不住在那里点头,想必是困极了,在打瞌睡。宁寰无声的笑了一下,脑中早悠悠的转了数个弯,浮出一个人来。
  
  那日他陪她去游西山,下山路上她说口渴,他原知道不远处有一眼山泉,便摘了树叶窝成杯状去取水,让她在山边坐着歇息。转回来时,只见她手里握一支山荆,坐在石台边,灿灿艳阳,一线一线穿过层层花树,投落在她身上,树影斑驳,只如衣上绣纹。她两脚悬空微微前后摆动,俨然一副小女儿之态,又从袖袋里取出手巾,抹去额上汗珠,嘴角轻轻一动,笑意便在脸上化开,一双眼睛,黑的晶亮,白的明晰,盈盈若水,直能醉人。她不住观看手上树枝,又将枝子凑到鼻边深深一嗅,原来在叶片窝里密密开了浓黄灿烂的小花。她那里兀自注视,面上笑容却一分一毫渐渐凝住,凝成浓郁的哀婉,嘴里轻轻哼唱起来:
  
  山荆香,飘万里,
  游子坐窗底,
  归家归不得,泪如雨,
  脉脉吟,故乡曲……
  
  那声音,纤细孱弱宛如一线游丝,萦萦绕饶,钻入他耳中。他立在那里良久,只默不作声,心里却不知被什么东西一击而中——他不知道她的来历,报恩寺中,樱花树影下惊鸿一瞥之时,她还是个女子,六安街上再见,她已一身男装。她的身份,她的真名实姓,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他一概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结识她,是因为她头上似曾相识的玉笄?或者只是因为觉得有趣?
  
  可此时此刻,她歌声中隐隐约约一脉伤情,却让他瞬间读懂了她一样:她必定有她的难处,也许就像她说的,父母双亡。若真是这样,那她就和自己一样,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一身富贵,也只觉得孤单,更遑论她一介孤女,世间枉自这么大,可这世上越广大,越只能衬出她的孤独,归家归不得,天地一沙鸥,她该是多么艰难,她心里该是多么辛苦!
  
  对,必定是这样!只这样一个念头,便让他起了巨大的执念,他要护着她!这世上,也只他能护着她!
  
  他心里七情上涌,只是不能排揎,他几乎想要冲过去将她拥在怀里,可他却只恍然立在原地,无声无息,天长地久。




十六章  静日意相同

  沉沉初夏午后,院中静无人声,偏东南角上本植着一株水桐树,浓荫如冠,蔽日遮天,覆满整个院子,只一星点粘腻的阳光,稀疏落在青石板地上。宁寰转过影壁,只见矮墙旁一架荼靡开得十分恣意,一朵一朵白色浅黄色的大花,掩在层层翠障里面,美丽得有几分骇人。古人说,荼蘼是暮春最后盛开的一种花,荼靡过后,再无花开。“开到荼蘼花事了”,宁寰忽然想到这一句诗,心里无端有些怅然。
  
  已经五天没见到她。这五天宁寰虽然事情杂乱,偶一静下来,总是想到她。
  
  她起身了没有?可用过早点?前一日走时吩咐厨下做的桂莲糕可合她胃口?
  
  此时她定然坐在书房窗下读书。那日去时,窗下高几上摊一本《珠玉词》,词句瑰丽处圈圈点点,她却坐在旁边椅上只顾托腮微笑。
  
  她有没有去街上听戏赏灯?记得那一天雅生楼里,叶安荷正唱到《牡丹亭》中《惊梦》一折,因唱作俱佳,叶安荷又有个浑名叶惊梦。他自台上轻舒广袖,巧启珠喉,低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在台下神气专注,欲语还羞。他看在眼里,只觉她面上粉光若腻,眼中明波清流,无限娇柔。
  
  宁寰紧走两步,来到正房廊檐下,只听屋里一片宁静——她只怕还在歇中觉吧?便放轻脚步走进屋中。香微却正打起帘子从里间退出来,转过身来看到宁寰,倒楞了一下。
  
  宁寰见香微眉头拧了一拧,欲言又止,又见她手中托盘里黑俨俨半碗汤药,不禁心里一惊,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瞬间反应过来,对着里间抬了抬眼睛,压着声音道:“病了?”香微只轻轻点一点头,旁边宁寰便又道:“什么病?几天了?”香微翻着眼睛看了宁寰一眼,方淡淡的道:“难得宁公子还念着,我家公子只是中了暑热,前儿请大夫来瞧过,吃了两服药,这会子已经松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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