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沈墨安问知老翁等人乃是去南面不远庄上投亲,便吩咐随从将所携干粮匀出大半,分给众人,又目送他们过了隘口,方转过身正欲翻身上马,忽听由远及近一叠声呼喊:“沈先生——沈先生——”抬头只见坡上奔下来一个人,花糊着一张脸,身上衣衫早已不见本色。那人伸着手边跑边喊,不料脚下一软,便从坡上滚落下来。几人忙围拢过去,七手八脚搀扶着站起来,沈墨安定睛一看,不由低低一声惊呼:“同兴!”又道:“哎呀,可伤到了没有?”
同兴连忙摇头——他膝上肘上下颌磨破了皮,火辣辣犹自生疼,可这疼痛比起他数月来经历的万丈悲辛,却轻飘飘如雁羽一般没有半点重量。他此刻心中悲喜交集,开口欲言,却只剩下呜咽。
沈墨安却欣喜不已,暗道这可真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蹲身下去,由脚至头在同兴身上细细捏过一遍,见他并未受什么大伤,便又问:“景公子在哪里?”沈墨安不问则已,他这一问,只见同兴抬起脸来,嘴角抽动两下,眼中两粒豆大泪珠早夺眶而出。沈墨安顿觉不详。他抬起头来看看左右,随从几人俱都面色沉重。他双眉紧拧,低头咬咬牙根又道:“景公子怎么了?”
同兴狠了狠心,向下一跺脚,道:“公子,公子怕是已经不在了!”
原来,苏颜华主仆三人五月底离京,七月初便到了继城。在井泉庵迎出父亲棺木,又请尼姑做足七天法事,方上路北去。主仆们一路行行停停,到汇杨城郊已是八月二十一日。因城门下了钥,只得在城外找地方休息。客栈旅店见有棺木同行,怕招惹晦气,哪里肯收?吃了许多闭门羹,已近亥末方遇上一户祈姓人家。祈太太四十几岁,面善心慈,见他们疲累不堪,好歹收留下来。
那太太叫出自己十几岁孙儿宝盛,帮着同兴将棺木放在柴房,又让孙女宝含到楼下与自己同睡,将苏颜华等人安置在楼上东屋里。因是男女一室,几人只得和衣而卧。刚躺下,外面街上却响起纷繁杂沓的马蹄声,间或又有人声、车轮声混在里面,一起一起的,响了直有一个更点。同兴一路上奔波打点,此时早累到极处,听着外面渐渐安静下来,翻过身去便睡着了。
到了下半夜,却忽然被一阵尖利的呜呜声惊醒。那声音也不知打何处传来,紧一阵慢一阵,惊得人心中乱跳。几人再也睡不着,点了灯披上衣服坐起来。只觉四下里水汽浓重弥漫,呛得人难受。片刻之后又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震耳欲聋;连地也跟着晃动,紧接着便是狂风大作。同兴这时再也坐不住,忙开了门去看。楼下西屋和北屋的门也开了。只听宝盛回头对北屋道:“奶奶,妹妹,你们进去歇着吧,我去看看。”说着几步上去开了大门。同兴忙抢上去,跟在他身后。
两人到了街上,旁边也有无数人家出来瞧究竟。他们顺着响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前面忽然奔来一匹马,马鞍一侧拴一口黄铜大锣。骑马那人单手抓着缰绳,一面猛敲那锣,一面撕着嗓子高喊:“丰江大堤决口了,大水冲破了城墙,眼看就过来了,大家快逃命吧!”说着一阵风似的去得远了,只留下锣声嗡嗡,在耳边盘旋。
在场的人全都懵住了,犹若未闻一般面面相觑。等同兴回过神来,宝盛早不见了踪影。街上人人都在疯跑,也有人一面跑一面在哭。同兴也跟着众人跑。可越跑那轰隆隆的响声却越近。同兴这时才听清楚,那是房屋倒塌的声音。
正跑着,同兴忽觉自己飘起来了。他正想喊,一个浪头打过来,便将他掩在水里。他下意识蔽住气息,伸手在水里一通乱抓乱划,好歹浮出水面。眼前正见一个大木盆扣在水里。他便抓住木盆爬上去。这样一浮一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失了知觉。
等他再醒过来,已是第三天早上。他卡在柏树枝头,方捡回一条性命。
沈墨安听完同兴一番话,心中不禁叫苦不迭——那景公子,他摇摇头,只怕凶多吉少了吧!
二十四章 冷暖劫后知
江南十月小阳天,日间虽然晴暖,夜里却已经起了浓浓湿雾。草棚四面透风,雾气从外面沁进棚里,团在棚顶上,再落下来便成了夜露,晶晶明亮,却也滴滴寒凉。
苏颜华在棚角缩成一团,仍只觉得冷——这天气,怕是该穿小毛了,她身上却还是一件群青色府绸夹衣——这还是宝含好容易讨来的。她将身子蜷得更紧些,又伸手拢一拢衣领袖口,指尖触到腕上碧玺手珠,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香微啊香微,记得临出章平前一晚,你将手珠取下数粒,又收细了线绳为我拢在腕上,笑说今后看见手珠也只当看见人了——未想竟一语成籖。难道你早料到会有今日一劫?如今手珠仍在腕上,人事却已全非。宁公子,你我还有缘再见否?恍惚间,前情往事历历翻上苏颜华心头,短短数月,竟如隔世一般。
那一日,祈太太听见了骑马人的话,早将孙女宝含和苏颜华、香微集在天井里。孙儿宝盛好歹抢在水来之前跑回了家。进了门方察觉走失了同兴,宝盛转身就要去找,却被苏颜华一把拉住:“我去。”——那隆隆巨响一阵近似一阵,大水眼看就要淹过来,她断不能连累了旁人!
两人正在理论,只听祈太太厉声喝道:“谁也别去!宝盛,到楼上开顶窗。”宝盛连忙应声去了。祈太太上来握了苏颜华手道:“姑娘,这会子谁也救不了谁,看各人的造化吧。”苏颜华见自己女儿之身早被觉察,不由一阵尴尬。祈太太却就势拉着她就往楼上去。
楼上拐角已支好一架单梯,楼顶木板被掀起来,露出黑樾樾一个方洞。顺梯爬上去,椽檩之间又有几级梯步,再上面便是顶窗。苏颜华走上梯步向外一望,眼前已是一片青色小瓦。祈家祖孙三人立在顶窗旁的木板上向她直招手。她方要钻出去,后面香微忽然“哎呀”一声,转身便跑。苏颜华只得返过身去追。方跑了两步,只听砰的山响,脚下地板猛然一抖,她便直摔出去。其时情势紧急,苏颜华哪里顾得上疼,连忙爬起来跑到方洞前,香微已从下面探出头来。苏颜华伸手去拉,香微却气喘吁吁举起官箱递给她。
待到两人从顶窗钻出来,外面大水已经漫到了房檐下。苏颜华心中一阵后怕,再晚几步,只怕就得命丧水府。她长吁一口气,转头去看香微,只见香微身上衣裳齐腰以下早已经湿透了。
几人在楼顶上困了四五日,大水虽没有涨上来,却也丝毫不见退势。大水一望无边,在日头低下泛着阵阵白光。水面上杂七乱八漂着各样什物:房梁、木板、破桌烂草、衣服鞋袜,还有尸首。人的、牲口的,泡得发胀,胀得发白。祈宅所在地势甚高,祈家这楼又是去年新盖,还算结实,方能抵挡住那晚水头。旁边几户人家倒是奔上了房顶,可水头往房子跟前一扑,房子便豆腐一样倒下去,瓦上的人呼天抢地也只能卷到浪底。十几年朝夕可见之人,叔婶伯姨相称,拂髻总角之交,宝盛宝含他们眼巴巴看着,却救不得。
因水来得急,祈家并未备着粮食,这连日水米不进,几人早饿得没了生气,蔫头耷脑坐在房坡上。香微那日湿了衣服,夜里便受了寒,这会子正烧着。苏颜华小心翼翼挨到水边,打湿了手巾给她敷在额上。一转手,却将香微身边放着的小官箱碰倒了。只见那官箱顺着坡势骨碌碌一气滚到檐边,咚的一声栽到水里,转眼就沉下去。
官箱里面有数锭宝银,几样首饰,还有父亲留下的金银存票。苏颜华原打算将父亲安葬西山之后,便在山下置些个田产。如今官箱随水而去,往后可该靠什么营生?正在忧虑,旁边香微却捂着额上帕子坐起来,安慰道:“姑娘,钱财身外物,去了也就罢了。”苏颜华听见倒是好一个没料到,楞了一下方无奈一笑,道:“你当初生死不顾下楼去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个话来。”香微面上一笑,正要开口,一旁坐的宝含却指着前面叫起来:“有船!”
苏颜华抬头一看,远远的一条木船正往这边划过来。房上众人忽一下子来了精神,宝盛宝含立起来对着木船一阵吆喝,祈太太也喜得直念经。
少时木船渐渐靠近,几人方看清这是条两层的官船。一个衙役靠在船帮上对几人喊:“有银子没有?若有的拿出来换命。”祈家人夜里起得匆忙,并没有带上银钱,听了那衙役的话,脸上都变了颜色。苏颜华往怀中一摸,拉过宝盛来,将鸭卵青荷包放在他手上道:“这里面五个银稞子并一些散碎银子,少说有二十两,给他们吧。”
宝盛对苏颜华点点头,转身便向船上那人说了。那衙役却偏脸对着船内“叱”的一笑:“二十两银子。”又扯着面孔指住下面几个女眷道:“金银首饰也做得数,只是别拿些个破石头糊弄大爷。”祈太太忙摘下耳垂上两个金扣子,又过去解了宝含脖子上的金项圈、长命锁。香微也自臂上撸下两个赤金镯子,取了绾头发的花蝶纹如意簪,凑在一处举起来让那人看了,船上方缓缓放下软梯让几人上去。
香微往船边走了两步,一转头,却见小姐怔怔的望着水里一动不动。当下顾不得许多,上来拉了苏颜华一把道:“姑娘,快走吧。”苏颜华却道:“我不能走,爹爹的棺木还在下面水里呢。”香微闻言一阵错愕,只听苏颜华又道:“你们先走,我就在这里等着水退,也好下去找爹爹的棺木。”香微只急得一跺脚,将房上瓦片哗啦啦踩得粉碎,倒唬得她往后一退。祈太太见了也忙过来劝道:“阿弥托福!姑娘,你的孝心天地可鉴。可你瞧这阵仗,这水怕是三五个月也退不下去的。你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