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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惟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地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玉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的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嗳,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地: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地怅惘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觉了。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绅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中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讲冷话:“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咪咪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浜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草。”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甩或被甩——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削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地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份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脸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拾玉镯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歇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是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苟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是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后来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岁——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地,半点水也泼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跟师父有点生疏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了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士。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俨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擘。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等的间接广告,出现在报上。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持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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