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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子·五弦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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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我痛死了。我以为我可以很从容地切下指头,再很从容地将它装进漂亮的小匣子里,再强撑了疼痛,淡淡地把我的指头交给诸葛亮,欣赏诸葛亮错愕的神情。我想的都是些多么可笑的场景啊——我痛死了我后悔了!我根本就是个大白痴,我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泣,我说:“痛啊!痛啊!”     
    他拦腰将我抱起,我听见他在用力叫我的名字,我听见他说他要带我去看最好的医生。我看见我的血液像辛夷花一样鲜丽,因了我疯狂的奔跑,盛开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滴得到处都是。疼痛像洪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大叫着痛啊,痛啊‘!我的叫声在他怀里变成了呻吟。我原本还以为我能支持着走到竹林里将我残缺的手指的血,涂抹在开花的竹子上呢!我是一个多么大的白痴啊!白痴啊!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部分 黑白子之琉璃心淮南之桔

    《晏子春秋》里说:桔树若生长在淮南,结的果实就是甜美的桔子;如果生长到淮北,结的果实就是苦涩的枳。     
    由此可见,有些植物,是不能移植的。     
    竹花盛开如琼英,一瞬间完全绽放,也同时完全凋零,温柔地将我覆盖其中。     
    “子君,子君!”有人将我唤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面目清俊。     
    他如此亲热地呼唤我的名字,但我并不认识他。     
    我跳起来,看见我还在我的屋子里,但这屋子却是经年失修的样子,檐角边甚至倒垂了蛛网,小几上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尘。     
    “子君子君,快点找啊!我真服了你,这都能睡着。”他笑着说。     
    我疑惑地问:“找什么?”我试图站起身,身子却乏得很。     
    “找……”这男子话说了一半,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一身的白衣。     
    那……那是……我的先生!     
    我的先生!     
    我使劲向先生跑过去,拉住他衣裳。我想说什么,话不能出口,只潸然泪下。先生先生……先生,一点也没有衰老,一点也没有变化。     
    “没事,就找不着也没关系。”先生拍着我的背说,“多少年了,谁还能在灰尘堆里找出那枚黑子来呢?”     
    “黑子?”我疑惑地看着先生,突然记得他应该在谷中,为什么却到了我屋里呢?为什么他看我的神色,完全不是久别重逢的样子?我脑子乱哄哄的。我有很多话想对先生说啊。但我现在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想紧紧地拽住他。     
    “对啊!早就说了,找不到的喽!什么神奇的黑子,什么染了血成了精,完全是笑话嘛!”那个年轻的黑子男子,也笑嘻嘻地凑近来,手里拿了枚菱花银镜,举了我面前说,“不过这东西倒不错,看看,还能照出人形呢!”     
    这面菱花银镜,是刘备第二次拜访诸葛亮时,留给诸葛亮的礼物。     
    诸葛亮的!     
    我劈手将镜子夺了过来。     
    我的先生笑吟吟地看着我,却轻斥那个男子说:“黑瞳,子君可以不找,你却不能!除非你真将屋子翻了个个儿,我才相信那黑子果然消失了。”     
    “先生,您忒的偏心了,为什么……”男子嘟嘟哝哝地抱怨,我没有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细看银镜,灰尘里有个垂髫的女孩儿笑脸盈盈,眉目清澈。她年轻得好像一朵还未开放的鲜花,分明只有十六七岁!难道……我心内一荡,或者、或者只是个梦吗?一个漫长的梦境?我猛然记得了什么,抬起右手放到眼前来。我看见我的右手中指上戴了一个非常精美的银指套,上面雕刻了奇怪的藤形。我颤抖着手将指套取下,赫然见我的中指,只有光秃秃的一小截,断口陈旧,颜色是暗红的。    
    


第四部分 五弦琴之清素广陵终了

    我住在洛阳,是个铁匠,尽管很多人并不这么说。他们戴着华丽的帽子、穿着宽大的衣裳,恭恭敬敬走到我身前,弓身施礼:“嵇先生,假若您不愿将高深的道理讲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听,那您能否演奏一曲琴歌,将仙乐传入红尘呢?人人都说,您是天下无双的琴师,您——嵇康嵇叔夜!”     
    我叫嵇康,每次听人将我称为“琴师”,我就忍不住要发笑;当他们用“天下无双”四个字来形容我时,我一面笑出眼泪,一面想挖个洞钻下去,以掩饰我羞赧的神情。和那个人相比,我的琴声就像灰尘一样微不足道,像车轮滚动一样的单调。     
    那个人,一次次站在我梦里,站在高高的山冈上,披着绯红的长袍,一扬手,整个天空的云彩都飞向她,她随随便便地扯过一片,左右一拉,便有了一架琴。她将手放在琴上,想要人哭,人便哭了,想要人笑,那个泪流满面的,立即就喜笑颜开。     
    这才是琴声哪!     
    可惜我生的晚了。     
    虽然只晚生几十年,错过的却已太多。     
    我仍然记得那夜,月光像水一样,汪汪地透着幽蓝,我收拾起铁匠的家伙,从屋里搬出一案琴,刚拨出个调子,便听有人“扑哧”一笑。那个修长的人影,落入我眼里。     
    “嵇叔夜,你的琴有名字吗?”她问我,走上前来。     
    “有名字。”     
    “何名?”     
    “清素。”     
    她怔住了,良久才叹息说:“难道普天之下,每一架竹琴都叫清素吗?”     
    她眼里的哀愁,令我不知所措,我犹豫着解释:“不,‘清素’这名字不是我起的,这琴也是别人送的。那个送我琴的人,称此琴为……清素。”     
    她无语,只将手指更专注地摩挲琴身。手指在低泣,而她洁白的面孔上,却浮着古怪的微笑。她掉头向我,那精致、乌黑的眉目犹如闪电,重重击在我心里;而她右边脸孔上一道细小的伤痕,更令她美丽得倔强。     
    我看得痴了。     
    她转眸一笑,说:“今日相见,也是有缘。我教你一曲罢,教你一曲《广陵》。”     
    《广陵》一响,我呆若木鸡,然后手舞足蹈、哭笑癫狂。之前我从没想过,原来真有一曲琴,能将你整个儿的魂魄都勾去,再一丝丝剖开,打散在月亮下面。     
    我跪倒在她身前,认她做了先生。     
    她矜持地点点头,扶起我说:“我将停留三日,三日之后,无论你学到多少,我都该走了。嵇叔夜,若为《广陵》而死,值得吗?”     
    “值得。”我说。     
    “哦,那么告诉你,我姓文。”她笑道。     
    三天后,无论我怎样哀求,她——姓文的、我的先生,只是淡淡微笑。最终,我双手捧上竹琴,说:“先生一定要走的话,请收下此琴。”     
    先生大笑,说:“不必。这琴跟着我太久了。嵇叔夜,你可知是何人赠你此琴?”她望着我,那飘逸的神采后面,藏着深深的悲伤。     
    “葛侯。”我说,“他只告诉我他叫葛侯,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天下之大,要寻此人,也是海底捞针。”     
    听了我话,先生唇边勾起一抹嘲笑:“哼,真是藏头挟尾!听好,那个人不叫葛侯,他叫武侯。怎么?你没听说过吗?哈哈,那么武乡侯呢?诸葛武侯呢?”先生哈哈大笑,“他正是诸葛亮呀,自大、狂妄得无人能及!”     
    看先生的神色,她对诸葛亮,缺乏足够的尊敬。     
    我想,那是因为曾有些事,发生在他和她之间。     
    我没有问。     
    先生踏月而来,踏月而去。     
    先生坠入我恒长的想念里。与她的相遇令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孤独的人,除了那双教我《广陵》的手外,我很少再关心什么。     
    我开始用力思索围绕着先生的故事。     
    “葛侯”送我清素时,诸葛亮死去有十三年了。假若先生没骗我,那我见到的“葛侯”便是鬼。我知道先生也是鬼,她是一缕飘散在月下的洁白的魂魄,具有最美好的形状。     
    多年后,我得罪权贵,被判了斩立决。有三千个太学生为我求情,一个个泪下如雨,他们越哀痛,权贵便越要我死,我注定得死在一个有太阳的下午。     
    死前我请求兄长取来竹琴,用它弹奏了最后一曲《广陵》。我再次发现《广陵》里藏了像先生一样皎洁的悲伤,我抬起头,将眼睛迎向太阳,我哭了。我哭是因为我突然记起了先生的名字和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故事。     
    先生姓文名子君。     
    能琴,善骑射。     
    死于非命。     
    死得很惨,心脏被掏出来时全碎了,破破烂烂的,凑不齐个样子。     
    难怪先生见我时,穿着绯红的衣,她要用那极深的红色,掩盖掉胸口洗不净的血迹。     
    《广陵》终了,人生原来如此!     
    我将目光转向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觉得很疲倦,我一抬手把琴推下高台,它滚落、跌碎、不可修复。     
    清素、清素!     
    曾经有个女人,是叫清素的!     
    瞬间,我心一片澄澈,看见了我原本看不见的,知道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     
    “《广陵》从此绝矣!”我说。     
    我笑了,鬼头斧的阴影从我的脸边滑过,直击在脖子上。一个断头而死的人,变成鬼后会不会有头颅呢?然而,即使我没有了头,先生也能从手指上看出我是谁。     
    因为先生是文子君,独一无二的文子君。     
    我的头掉落时,我前所未有的骄傲,我的骄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叫文子君的女人。    
    


第四部分 五弦琴之清素非死不可

    据说文子君是为蜀军所杀。     
    据说她也死在一个有太阳的下午,六七杆长枪同时刺入她的身体,金子的阳光渗入她皮肤,又随着那红彤彤的血液一道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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