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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省人事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御医们在榻前忙碌,父皇和母后也被惊动了,他们坐在我身边,用一种焦虑而责疑的目光注视着我。母后亲手用一叶薄荷擦拭着我的额角,我听见她说,醒了,醒了就好。父皇说,小小的王勃坠海而亡,何至于悲伤至此?我无法回答父皇的诘问,缄默就是我的抗议。母后说,王勃诗才盖世,英年早殇固然可惜,但旭轮你不可过于沉溺其中,人死不能复生,世间人情虽断犹存,适可而止算了,父母视你为掌上明珠,你却为一介庶人如丧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时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悲恸欲绝。我从母后的言辞中感受到更严厉的谴责,那是她一贯的言辞风格。她的美丽而敏锐的眼睛里有一种锋芒,可以准确地刺向你最虚弱的区域,我因此感到一丝羞愧,但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何处。或许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错误?当皇宫中的人们在女人或男人身上寻找声色之娱时,我却在寻找友情,我在为我与王勃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许这不是错误而是我的造化。那天洛河桥头的执手相送竟成永别,现在我懂得河上的细雨淋湿的不是那只白木客船,不是桥头离别的两个友人,那天的细雨淋湿的是我对某种友情的永久的回忆。《滕王阁序》是王勃南下途经南昌时所作,绝笔文章愈见灿烂,我一生中曾经多次誊抄,《滕王阁序》,分别赠于我的子孙,我祈愿更多的人诵读这篇传世巨作,更多的人记住我的朋友诗人王勃。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裔≡葑ぁJ菹荆び讶缭疲磺Ю锓*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如,躬逢胜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蛴*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遥吟俯晶,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员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军,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我常常向我众多的子女回忆我与文人墨客的交往,回忆他们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历史,对于我是一种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从来不跟他们谈论我的先祖和皇室的历史风云,因为那些故事都沾着或浓或淡的血腥味,做一个父亲,你怎么在孩子们面前不动声色地藏匿血腥、阴谋和杀戮,它们恰恰是许多朝代的经典,你怎么藏匿?那么你就跟孩子们谈些别的吧。
于是我跟孩子们谈诗文、弦乐、花卉、佛经或者天伦人纲,却不谈李姓家族的人事。孩子们对祖母皇太后很感兴趣,他们问我,祖母皇太后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爱你,是吗?我说是的,我说我也崇敬皇太后,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非凡的妇人。仅此而已,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年幼的孩子无法理解,而对成器、成美和隆基他们,已经是不宜言传的了。崇拜、敬畏或者恐惧不足以囊括我对母亲的全部感情,还有什么?我却说不清楚,世人皆说武后最为疼爱幼子旭轮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种口碑,那是事实,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实。另一部分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记得幼时和哥哥们在洛阳宫凝碧池采莲戏水的场面,我母亲面含微笑端坐于画舫一侧,眼睛里标准的母爱之光欣赏着孩子们的稚态,那时候她非常年轻非常美丽,多年以后我重复梦见儿时采莲戏水的场面,奇怪的是梦境已经面目全非,我看见母亲的凤髻上盖着一朵硕大的红莲花,她朝我们走过来,她的手到处捕捉我们,我梦见她把我的哥哥们一个一个推到凝碧池中,最后轮到我了,母亲问我,旭轮,你听不听话?我说我听话,我听母后的话。在梦中我哇哇大哭,但哭不出声音,于是我被吓醒了,我有好几次从这个怪梦中醒来,醒来后总是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忆和夜半惊梦融在一起才接近于全部的真实,这只是一种设想。我在二十九岁那年登基即位,成为历史上名存实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来我母亲那年已经五十八岁了,但是我母亲的心比我年轻,比我更富活力,这也是事实,如此说来,我在载初年间三次向母后禅让帝冕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的解释了。侍御史傅游艺率领九百名庶民在洛阳宫前吁请太后登基,这只是一个前奏,我听说第二天为太后登基请愿者达六万余人,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国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阳宫外的街市黑鸦鸦地挤满了各色人等,会写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轴上签上他们的姓名,亢奋的人群被改朝换代的欲望所激励,颜面潮红,欢乐的呼啸声直送宫城深处。我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我并不感到吃惊,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的儿子成器、成美和隆基匆匆赶到我的宫中,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屈辱和愤怒的表情,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几点泪光。你听见了宫外的狼嗥狗吠声吗,父皇?
我说我听见了,我不为所动。
你听见他们在叫嚣什么,他们要祖母登基,他们要改朝为周,他们要为父皇改姓为武,父皇你听见了吗?我说我听见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爱戴拥护你们的祖母,那是她的荣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来,父皇,难道你不明白那是阴谋,那不是民心,是祖母一手操纵的吗。
我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隆基,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他们对现实的理解似是而非。我很难向孩子们阐明我的处境,于是我对儿子们说,你们都给我回去,读书,写字,那是你们该做的事,父皇自然会处置父皇的事情。
儿子们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后妃静坐于厅堂之上,香炉里的一缕青烟仍然在袅袅上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摇曳,廊下的鹦鹉在远处隐隐的声浪冲击下重复着一句话,陛下安康,陛下安康。我忽然笑出了声,我的后妃们一齐茫然地望着我的笑容。皇后疑疑惑惑地提醒我,陛下,你刚才笑了。我说为什么不让我笑,万事休矣,我现在觉得身轻若燕。沉重的帝冕即将从我的头顶卸除,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殊死拚抢的帝冕,它的辉煌和庄严无与伦比,对于我却是一个身外的累赘,或者只是一种虚幻的饰物,现在我要将它恭敬地赠让给我的母亲,我想那不是我的驯服,那是不可逆转的天意。我三次向太后请求退位,前两次太后没有应允,太后王顾左右而言它,我知道那是让位者与受位者必须经过的拉锯回合,我记得母亲在谈论凤凰和朱雀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犹如豆蔻少女的红晕,目光像温泉在我身上流转生辉,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母亲脸上发现的脂粉之态。第一次母亲与我谈凤凰,某朝吏上奏说有只凤凰突然从明堂飞起,朝上阳宫屋顶上飞去,之后又在左肃政台边的梧桐树上盘桓片刻,最终往东南方向飞去了。母亲说,你那里有人看见那只凤凰吗?我说我的寝宫离此太远了,宫人们可能不容易看见那只凤凰。我说没人敢给母后递呈伪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见了凤凰。
第二次母亲与我谈朱雀,她说昨天罢朝时许多朝臣看见含风殿顶上栖满了朱雀,大约有近万只朱雀,像一片红霞倏而飘走了。那么多臣吏都看见了朱雀,我想不会有讹,母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欣悦的光芒,她说,你知道吗,朱雀苍龙白虎玄武同为天上四灵,如今凤凰刚刚飞去,朱雀又下凡于宫中,这是百年罕见的大喜之兆呀。
我颔首称是,从老妇人的凤凰和朱雀的故事里透露了一个更为重大的消息,让位与推辞的回合就要结束了。果然母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禅让,第三次我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向老妇人宣读了退位诏书,宣诏的时候我真的疲倦极了,唯恐她再次以凤凰朱雀之典延长我心绪不宁的日子。但我终于看见母亲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从凤榻上缓缓站起来,以一种雍容优雅的姿态接过了诏书,我看见母亲向我屈膝行礼,她说,万民请愿,皇上下诏,我已面临天意之择,倘若再度坚辞必受天谴,谨此服从圣谕,为天下万民拜受天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