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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也替他脱剥下来,用手将水拧干,铺放在地。然后坐在那人面前,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叫什么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见?”那人将不换一看,说道:“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不换道:“正是。”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道:“你何苦救我?是谁要你救我?”不换道:“看么,我救你到救出不是来了!”那人道:“爷台救我,自是好意,只是我活着受罪,到不如死了熨贴。况我父母惨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业。
爷台此刻救我,岂不是害我么?”不换道:“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该和我详说,我好与你做个主裁。”
那人复将不换一看,说道:“我还怕什么?我姓沈名襄,绍兴府秀才,父名沈鍊,做锦衣卫经历。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屡屡杀害忠良,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奸,谄事严嵩父子。我父上疏,请将三人罢斥。对上大怒,将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个姓贾的秀才请到家中,教读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个义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都来交往。又收了几十个门生。谁想我父不善潜晦,着门生等绑了三个草人,一写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写宋朝奸相秦桧,一写严嵩。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便各兵弓矢,射这三个草人,赌酒取乐。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关外,痛哭咒骂严嵩父子,力尽方回。只两三个月,风声传至京师。严嵩大怒,托了直隶巡抚杨顺、巡按御史陆楷,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同我母一时暂首。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杖下。我被时在家乡,被地方官拿获,同小妾一并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谋,看我去董主事家求盘费,解役留小妾做当物,始肯放我去。承董公赠我数两金银,从他后门逃走,流落河南,盘费衣服俱尽,以乞丐为生。今到山东,此地米粟又贵,本地人不肯怜贫,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说罢大哭。
不换道:“你难道就没个亲戚投奔么?”沈襄道:“亲戚虽有,但人心巇难测,诚恐求福得祸。我只有个胞姐,嫁在江西叶家,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还不知姐夫收与不收。”不换道:“骨肉至亲,焉有不收之理?
你休慌,只用走数里路,便是德州,到那边我自有道理。”沈襄道:“敢问爷台是那里人?”不换道:“我是北直隶鸡泽县人,叫金不换,要往浙江去。你快起来,穿了湿衣,随我到德州走遭。”沈襄想了想,随即扒起,牵驴同走。到德州旅店安下,不换立即教小伙计买了些吃食,与沈襄充饥;又要来一大盆火,烘焙衣服,然后到街上,买了大小肉外布衣几件,并鞋袜帽子等类,着沈襄更换了。在店内叙谈了一夜。
次早,不换取出五封银子,又十来两一小包,说道:“我的家私尽在於此,咱两个停分了罢。”沈襄大惊道:“岂有此理!”不换道:“此理常有,只是你没有遇着。”说着,即分与沈襄一半。沈襄道:“已叨活命之恩,即或惠助,只三五两罢了,如何要这许多?”不换道:“你此去江西,定是否极泰来。设或你姐夫不收留,难道又去江西讨吃不成?”两人推让了十数次,沈襄方才叩头收下,感激的铭心刻骨。不换道:“那驴儿你也骑了去罢。”沈襄道:“恩公意欲何为?”不换道:“我如今的心和行云流水一般,虽说浙江去,到处皆句羁留,并不像你计程按日的行走。有他在我身边,喂草喂料,添许多不方便。此地是个水路马头,各省来往的人俱有,非你久留之所。你此刻就起身去罢,我随后慢慢的行走。”沈襄又要推辞。
不换道:“银子我还送你百余两,何在一驴!快骑了去。”沈襄复行拜谢,痛哭不忍分离。不换催促再三,方装妥行李。两人一同出门,相随了六七里,不换看的沈襄骑上驴儿,那沈襄的眼泪,何止千行!一步步哭的去了。正是:好事人人愿做,费钱便害心疼。
不换素非侠士,此举大是光明。
第二十三回入赌局输钱卖弟妇引大盗破产失娇妻
词曰:
银钱原同性命,神仙尚点金丹。得来失去亦何嫌,谁把迷魂阵怨。
赌输婆娘气恼,抢求贼盗心欢。须臾本利一齐干,莫笑贪人无厌。
右调《西江月》
再说朱文魁,自弃绝兄弟回家,日夜想算着要去山东,另立日月,只愁他兄弟文炜万一回来,于己大有不便。一日,同李必寿抱入八百多银子,放在殷氏房内。殷氏笑问道:“这是那里来的银子?”文魁道:“这是二顷二十亩地价。共卖了八百八十两,也要算本地好价钱了。”殷氏道:“这住房几时出脱?”文魁道:“也有了买主,止与二百二十两,少卖上一百多两罢,房子原也旧些了。卖契我已书写,着中见人面交,明日先与二十两,言明一月后我们搬了房,再交那二百两。我的事到皆停妥,你办的事还没影响。这山东何日能去”有二弟妇在,不但搬运东西碍眼,这房子怎么与人家交割?”殷氏道:“我前后劝了他四次。他咬定牙关,要守一年,才肯嫁人。我也没法。”文魁道:“等的各项归结,另想妙法遣除他出门。
“又笑向殷氏道:“我今日发了一宗外财,早间未兑地价时,从张四胖子家门口过,被他再三拉入去,说有几个赌友在内,我只十数骰子,就赢了六十多两,岂非外财?”说着,从身边掏出来,打开包儿,笑着在炕上搬弄。殷氏道:“我劝你把这赌忌了罢!咱们也够过了,万一输去几十两,岂不后悔!”文魁道:“凡人发财,增的是运气。运气催着来,就有那些倒运鬼白白的送我,不趁手高赢他们,过了时候,就有舛错了。”
殷氏道:“只要常赢不输才好。”文魁道:“地价银可收入柜中,二相公家事要着实上紧。”说罢,出外面去了。
次日,文魁正到街上买东西,只见张四胖子忙忙的走来,大笑道:“一地里寻你不着,不想在这里。”文魁道:“有何话说?”四胖子将文魁一拉,两人到无人处,说道:“近日袁鬼厮店内住下个客人,是山东青州府人氏,妖乔,说是个武举,跟着七八个家人,都穿着满身绸缎。到本县城里城外寻着娶妾,只要好人才,一二千两也肯出,银子钱也不知带着多少。我昨日才打探明白,今日再三请他,他才肯到我家中。总要赌现银子,说明各备三百两,少了他也不赌。我已请下杨监生叔侄两个。若讲到赢他,必须得你去,别人也没这高手,也配不上他的大注。”文魁道:“这到是一场大赌,只是自备三百两太多些。”四胖子道:“你的银子还怕撑不上杨监生爷儿们么?”
文魁听得高兴,着四胖子等着。他急忙回到家中,向殷氏说明,取了三百两银子,到四胖子家内,见正面椅子上坐着一人,但见:面宽口大,眼睛内露出凶光,头锐鼻尖,眉毛上包含杀气。
身材高胖,仿佛巨灵神嫡孙;臂骨宽阔,依稀开路鬼胞弟,大吼一声,必定动地惊天;小笑两面,亦可追魂夺魄。真是花柳场中硬将,赌博队里憨爷。
文魁看罢乔武举,只杨家督侄也在坐,于是大家举手,请各上常四个人共一千二百两,都交付东家四胖子收存,言明下注不拘数目,每一个钱算一两银子。四个人便掷起骰子来。
朱文魁听知乔武举有钱,买卖骰子。只扑的和他掷,要赢他几百两方乐。掷了没半顿饭时,乔武举越赢越气壮,文魁越输越气馁,顷刻将三百银子输了个干净,还欠下四十余两。只输的目瞪口干,一句话说不出。乔武举道:“你的银子没了,还欠我四十一两。若还顽,便不用与我;若不顽,可将这四十两找来。”文魁道:“你借与我三百两,再顽头何如?”乔武举道:“只要东家作保,我就借与你。”四胖子见这一场大赌,没有得多的头钱,又见杨家叔侄六百银子不过折了十来两,忙应道:“不妨。他输下多少,只用乔老爷同我要去。”乔武举道:“他家里拿得出来还是拿不出来?”四胖子道:“三四千两也拿得出。”乔武举道:“既如此,何用你作保同要?他再输了,我和他讨去。”说罢,递与文魁三百两,四个人又掷起来。
鬼混了半天,文魁前后共输六百七十七两,直输的和死人一般。大家方才住手。乔武举道:“这七两零儿,我让了你罢,止用拿出三百七十两来完账。尊府在那里?我同你取去。”文魁此时心如刀刺,欲不去,见乔武举气势厉害,亚非良善之人;同去又怕殷氏动气,银子难往出拿,只急得两眼通红,满脸陪笑道:“明日绝早,与乔老爷送到贵寓仁如?”乔武举道:“这敢使得,只要加二百两利钱。”文魁见不是话,心里恨不得上吊身死,又勉强道:“你再借与我三百两顽顽,输了一总与你何如?”乔武举道:“你将银子还了我,我就再借与你。若空口说白话,我总有工夫等你,我的这两上拳头等不得。”杨监生道:“朱大哥,这顽钱的事,不是一场就拉回的,过日再顽罢!这位乔客人性子急些,你领上取去罢。”文魁道:“你说的也是。乔老爷请坐坐,我同东家张四哥取去,三百多银子也还拿出来。”乔武举道:“你家是王府公府、朝廷家禁门,难道我走动不得么?”文魁道:“去来去来。”说罢,一齐起身,四胖子送出门外。
乔武举率领家人们跟定了文魁到书房中坐下。文魁道:“乔老爷好容易光降,又是远客,今日就在舍下便饭。”乔武举道:“我不是少饭吃的人。你只拿三百七十两银子来,我就饱了。”文魁见百计俱不上套,只得垂头丧气走入了内房。殷氏看见忙问道:“输了么?”文魁也不敢言语。殷氏道:“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