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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有五十万军队,关东军只有两万多人。”
“中国北方最强大的军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而西北军在这场内战中瓦解了,
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固然庞大,可他们的统帅张学良是个狗肉包子,他的军
事才能不足以指挥这支大军。这些情况关东军司令部肯定考虑到了。”
“军部的情况一点也瞒不了盛君啊。”
盛世才冷笑。
崛城雄说:“蒋介石也是日本留学生,军部的意图同样瞒不过他。”
盛世才说:“日本是个统一的国家,天皇有无上的权威,中国四分五裂,蒋
介石既要扫平军阀完成国家统一,又要填补帝制灭亡后的权威,还要应付帝国主
义,辽东这颗棋子他鞭长莫及。面对日本进攻,他会收缩兵力,避其锋芒,在中
原与日本交手。所以,关东军很快会在东北动手的,我估计关东军已经开始制定
这项计划了,到时候只要找个小借口就可以向北大营开火。”
“关东军确实有这个计划。盛君如此坦率,就不怕关东军暗算你吗?”
“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去告诉张学良,张学良会把我当疯子,关东军杀
我有什么用呢?再说有你崛城君在,我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
“崛城君首先是个武士,其次才是军人。”
“承蒙盛君如此看待我,说来惭愧呀。武士与军人本来是一体的,自从西洋
新式武器传入日本,象征军魂的日本刀,日见式微,军界上层与财界金融界沆瀣
一气,日本固有的武士精神首先从首脑机关受到侵蚀。日清战争,日本军队凭着
武士道打败中国,日俄战争,武士道精神发展到顶峰,参加过那场大战的老兵至
今怀念东乡元帅和乃木希典大将。在旅顺口203 高地上,倒下了八万日本军人,
乃木的两个儿子也死在那里,战争结束后,天皇向乃木询问战争情况,天皇丝毫
没有责怪他,给他颁发了勋章。那场大战以后,武士道精神逐渐失去它的意义,
仅仅剩下一种形式。今天,在军部很难找到东乡和乃木那样的统帅了,武道与军
道相分离,这是日本军人的悲哀。日本已经很难恢复纯粹的武土道精神。除非来
一次惨败,失败有时候也是一条拯救之道啊。盛君刚才诉说耶律大石复国的壮举,
确实令人感动。希望盛君在中亚腹地重振武道,盛君成功了,这也是我们日本的
骄傲。”
“我在日本求过学,原田先生对我的教诲令人难以忘怀。”
“原田先生是汉高祖刘邦的后代。”
“是吗?”
“东汉末年,曹操篡权,汉献帝的族人为了躲避战祸,远渡日本,天皇陛下
赐给他们封地和贵族的爵位,改刘姓为原田氏。原田家族在日本势力不小呢。所
以原田先生对中国留学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加今的日本跟中国一个样,不学会投机是很难找到进身之道的。”
“我明白崛城君为什么来辽东了,你是被排挤出来的,对吧?唔,我原以为
受冷落的就我一个人呢。我跟着蒋介石在南京坐了几年冷板凳,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远走新疆实在是迫不得已。”
“新疆自古就是英雄豪杰驰骋的地方,盛君一定能成功。”
崛城雄从腰间取下盒子枪赠给盛世才。
“龟在我们日本是神物,这把手枪是日本的新产品,叫王八盒子,盛君佩带
它做个吉祥物吧。”
盛世才在崛盛雄手上打一下,把手枪收起来。
“有神物保佑,我一定能成功。”
这年冬天,盛世才从满洲里乘上国际列车,进入西伯利亚。在漫长的铁路线
上,盛世才第一次对妻子诉说自己早年的宏愿,白山黑水,大平原,剽悍与血性
之美,古代的关外英雄,辽金蒙元和满洲八旗。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来说,最迷人
的时刻莫过于倾听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谈自己的心里话。这个男人不
是别的什么人,是自己挚爱着的丈夫,是在缓缓行驶的列车上,北方,大地之北
的泰加森林带,白雪,贝加尔湖的巨浪,苏武牧羊的传说。读过许多书的邱毓芳
一句话都不说,她手托下巴,披着华贵的大披巾默默地看着丈夫。丈夫情绪高涨,
在许许多多的关东豪杰中,丈夫最终选择耶律大石,丈夫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耶
律大石。“耶律大石手下只有二百壮士,就能横扫西域,大败阿拉伯大军,在遥
远的海押立和撒马尔罕建立西辽帝国,在伊斯兰教最兴盛的时候,把中原文化揳
进中亚腹地,后来的伊斯兰学者和历史学家总想躲开西辽帝国,那个庞大的帝国
千百年来压得阿拉伯学者们喘不过气。这太痛快了!这才是英雄所为!”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个契丹少女。”
盛世才差点说出叔叔的战地笔记,不知为什么,他的舌头顶不起那个秘密,
那一定是个很可怕的秘密。他离开故乡,投军之前,把那本战地笔记烧了。
他相信它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他脑子里了。他将去投军,对一个
十七八岁的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大胆而诱人的举动,他还未动身就感觉到自己是
个真正的军人了。他就像个了不起的军人一样,一把火烧掉自己的秘密和誓言。
他觉得叔叔的战地笔记是一种誓言。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誓言。辽东,夹在两个
帝国主义之间的沃野,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把梦想与誓言投进大火。他就不再是
少年了。他奔向北大荒。
一个契丹少女的梦想肯定是耶律大石。
他始终没有对妻子说出那本战地日记。
等我们老了坐在火炉边一起回忆西伯利亚回忆中亚细亚草原回忆那条大铁路
那条大铁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下边垫的都是骨头都是中国劳工的骨头
盛世才猛然坐起,妻子已经睡了,他也睡了,他盖着大衣,大衣被揭一边,
列车跟摇篮一样轻轻晃着,大地辽阔宽厚的手在摇这个大篮子。他忽然感到沮丧
和悲怆。做了好多年劳工的叔叔一笔一划记下了激烈的战斗,却没有记载修路的
生活。他就奔驰在这条中国劳工修筑的大铁路上,叔叔不记它是因为大铁路无法
忘记,而冲锋陷阵的壮烈场面总会沦为过眼烟云。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悲怆什么
呢?他为谁而悲怆。他又睡着了。他睡了很久很久,他睡得多沉啊,一直沉到地
心又被一股神力驮上去。他看见太阳在列车后边奔跑,好像列车拖着的一个大火
球。跟做梦一样,太阳这个大火球追上列车的时候又灭了。天总是黑不踏实,天
蓝汪汪的,大地无限地辽阔着,很可怕地辽阔着,列车无比忧伤,好像扑进坟墓,
大地总要把所有的东西收进去,包括人的誓言和梦想。
妻子说了一句梦话,他看啊看啊看好半天。好多年以后,他确实写了本书,
叫《牧边琐记》,是他到台湾以后写的。他在新疆执政十一年,杀人如麻,他的
政府廉洁高效,他调离新疆时,上缴给国库的黄金白银把蒋介石吓一跳。尽管告
他的人很多,蒋介石只认钱,一个边疆省区上缴中央的黄金白银比江浙两省还多,
所有咒骂声都被巨大的财政收入隔挡开了。到台湾写《牧边琐记》时他才发现自
己不过是一个打工仔,给老蒋挣了很多很多钱。在新疆的十一年,也是跟斯大林
友好合作的十一年。苏联政府得到的实惠更多,差不多也是一条西伯利亚大铁路
了。“我是一个劳工”,“我是一个打工仔”。他就是这种双重角色。
《牧边琐记》里没有写这些,他也没有对夫人讲。一个男人总要把一些话埋
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他未来的对手马仲英正驰骋在青海宁夏甘肃一带,与国民军血战。华北的报
纸上登有马仲英部的活动情况。据报纸介绍国民军在边都口受挫,死伤惨重。盛
世才不由吃一惊,冯玉祥的部队长于野战善打硬仗,报纸的标题是“七条枪吊民
伐罪,尕司令不愧伏波后裔”。到新疆后,盛世才问当地回民:“百家姓里没尕
姓嘛。”回民说:“尕是年轻的意思。”盛世才又问尕司令是谁,当时马仲英没
来新疆,新疆的回民也不知道尕司令是谁,大概是回民土匪吧。盛世才又吃一惊,
“西北的土匪这么凶,敢拉杆子跟冯玉祥打。”关东红胡子不少,却不曾听说有
谁拉杆子打张作霖的。盛世才想起《三国演义》中马超的西凉兵,打得曹丞相丢
盗卸甲,狼狈逃窜。这里民风强悍,与关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果然是干
事业的好地方。金陵古城留给他的晦气一扫而光。
从塔城到迪化是千里大戈壁,绿洲跟汪洋里的小岛一样,车子从小块绿洲边
擦过,漂荡在无边无际的石头堆里,很平坦很辽阔的石头大地。
按道理西伯利亚更辽阔更大,泰加森林遮天蔽日,远远没有新疆戈壁给人如
此强烈的感觉。感觉中的新疆非常之大。盛世才好几次从车子站起来挥手,不停
地挥,“太壮观了,太平洋也不过如此。”
天山山脉越来越近,盛世才指着山下的开阔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妻子,“看
到没有,那是薛仁贵当年弯弓射箭的地方,连射三箭,三员大将应声落马,几十
万大军伏地而降,部下挥戈呐喊: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大漠和群山合拢,绾起一个疙瘩,把迪化城围起来,天山最险峻的主峰,博
格达峰与妖魔山竖在城郊,城中央挺着一座红山,源自天山冰川的一条河穿城而
过,河水冰冷湍急跟冷嗖嗖的剑刃一样。
“冰河入梦,险峰为枕,六朝粉黛之地哪能跟这座城相比?”
盛世才轻声告诉邱毓芳,“夫人,这座城是一位美人,她的美跟你如此相似,
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夫人的美,这座城就是你,我的夫人。”盛世
才轻轻地拍着邱毓芳的肩头,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