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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妈。'
当时念小学六年级,已认清现实的姐姐这么说道。听到这一席话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找妈;但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心情。
搜寻手指头的作业从等等力陆桥的正下方开始,朝鸣海玛莉亚尸骨四散的地方进行。芳和先生将手电筒照向铁轨和枕木之间的缝隙,每次看到有东西亮起小小的反光,他就会急急忙忙把它捡起来,但见到的尽是些破碎的镜片或空罐的拉环。这时他会把那些东西丢到铁丝网外,然后带着疲惫的表情再度往前走。
鸣海玛莉亚的尸块不可能从等等力陆桥散落到几公里之外,但是芳和先生为了谨慎起见,从陆桥开始一路搜寻三公里以上的范围。他还想到,她的手指头或许滚到铁丝网外头去了,所以不但等等力陆桥四周的水沟、也拨开草丛,甚至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
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行为实在太异常了。夜里拿着手电筒走在死过人的铁路上,这种行为实在太偏离正轨。再加上芳和先生的外表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下巴长出来的胡子更增添了他的落魄,让他原本看起来就不甚健康的外表更加颓废。不知不觉当中,仿佛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行尸走肉。
还好附近的居民没有人严重看待这件事。万一有人把我们视为可疑人物而去报警的话,要进入铁路就不容易了。不过曾经有一次差点有人报警,那一次是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发生的。
要找手指头就得先越过铁丝网,但是握着手电筒攀爬铁丝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企图从路边将手电筒先丢进铁路里。
凭我在棒球社锻炼出来的臂力,要做这种事实在是绰绰有余,再加上铁路与铁丝网之间的宽度比我想象的还要窄。
手电筒越过两道铁丝网,敲到铁路另一头的民宅墙上,此时响起一阵巨大的声响。窗口的灯亮了。看来屋内的住户被吵醒了。
我跟芳和先生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们的行动真是迅速无比。原本在铁路上的芳和先生惊慌失措地越过铁丝网,坐上停在路边的车子一溜烟地逃离现场,我也立刻跑回家去。
还好没有人报警。第二天晚上,我们依然默默找着手指头。我们之间甚至连一句'昨天真是惊险啊'都没说。之后,要越过铁丝网前,我总会把手电筒插进裤腰里。
'恭介,虽然在守灵那天才第一次看到你,其实我从玛莉亚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趁着找手指头的空挡,芳和先生这么对我说。当时我们坐在铁轨上,我坐在他的斜对面,透过长裤可以感觉到铁轨坚硬冰冷的触感。
'我的什么事?'
'听说念小学排路队放学时,你曾经迷迷糊糊地一路跟着玛莉亚回家。'
'啊,那件事啊……鸣海小姐一定都是在前面带头的,所以我总搞不清楚是要回家呢,还是要跟在鸣海小姐的后面走。'
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可是一想到她,不禁又悲从中来。
'怎么了?'
芳和先生担心地望着我。
'你脸色很不好呢,还是赶快回家去吧。哪,站起来吧。'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我可不想让你说我脸色难看,我在心里这样嘟哝着,但还是被他拉着手朝我家走去。这阵子我的身体状况变得好奇怪,甚至只要走几步路就会感到晕眩。
不知延伸到何处的铁路融入远方的黑暗中。我无法用晕眩的脑袋判断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不过芳和先生似乎知道方向,并很笃定地带着我走。他的手是温热的,在黑暗中一样有着明确的存在感。
我听他说过,鸣海玛莉亚解除对他的警戒那天,正是他带着他爸闲逛的时候。我想,或许这个叫芳和的人也是排路队放学时走在前头带队的类型。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假装帮忙他找手指头。可是当我和芳和先生一起爬上位于铁路沿线的车库屋顶时,我竟然在黑暗中定睛凝视,企图找到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她的部分身体。我不由得觉得或许她就站在深深的黑暗彼方。
'有吗?'
扶着我的芳和先生满怀着期待问道。
'不,没有……'
当我必须给他这样的答复时,我们共同尝到了遗憾的滋味。芳和先生将我放了下来,开始找别的地方。
'你要继续这样找到什么时候?'
我朝芳和先生拨开路边草丛的背影问道。
'土屋也这样问过我。'
'反正就算找到,她的手指头也已经腐烂了。'
'但是不会连戒指都腐烂。'
'不是还不确定她是否戴着戒指吗?'
'她一定戴着。'
他的语气充满了肯定。
'万一鸣海小姐送给其他人了呢?以前她不也曾做过这种事吗?'
'她后来变了。'
说完芳和先生回头看着我。由于夜色太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语气中隐含的怒气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她的手指头上并没有戴着戒指!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赶紧住了嘴。他对她的盲信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后悔了,研究室就像一个忏悔室。对她而言,我就像个神父。她甚至没办法直视土屋。'
'没办法直视土屋先生?'
'那个上吊的男孩,是土屋高中时代的好友。'
难怪当我问起遗书的内容时,土屋曾露出复杂的表情。这就是原因吗?
白天的生活也出现了变化。我不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再根同学们一起玩。我心中对学校生活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一天当中真正有价值的,是太阳西沉后的时光。
等姐姐睡着之后,我会从自己房间的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凝视一阵子,之后再去帮芳和先生找手指头。只要一回到家,就可以看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手指头,然而我却依然靠着手电筒的灯光,认真地在黑暗中寻找着她。
我失去了告诉芳和先生我捡到手指头的机会。我不想看到他知道手指头上没有戴着戒指时的表情。
他无疑就是另外一个我。虽然立场和年纪不一样,然而当我们一起走在铁路上时,有些时候我能理解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的脸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跟芳和先生一样憔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茫然的脑袋里仿佛始终罩着一层薄雾。不知不觉当中,肌肉从我的身体上消失,让我连站着都觉得累。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某天晚上,姐姐竟然叫我“芳和先生”。
'芳和先生,请你喝咖啡吧。'
当我正在玄关穿鞋准备去找手指头时,被出来上洗手间的姐姐发现了。姐姐跟到了等等力陆桥,看着我和芳和先生一起找手指头。然后她到便利商店去买了三罐罐装咖啡,递了一罐给我。
'姐姐,是我呀。'
'啊?是恭介啊?天色这么暗,我看不清楚。'
姐姐惊讶地说道,然后便靠向了铁丝网上。我们并肩站着喝咖啡。
'喂,你有没有闻到烂柿子的味道啊?'
姐姐的视线射向路边并排的围墙上。院子里的树越过围墙,黑漆漆的树叶朝着夜空茂密地生长着。
'我公司前面的路上种的是柿子树。一到秋天,熟透的果实就会掉到地上。腐烂之后,路上就会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我一直很怕那种甜味,觉得柿子明明都烂得看不出原型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甜的味道啊?那是一种又浓又甜、让我头晕反胃的香味。每次闻到那种味道,我都觉得那一定就是死亡的味道。'
说完姐姐凝视着我,然后又把视线投向继续在铁丝网另一头找着手指头的芳和先生。
在开始帮芳和先生之后十天的晚上,我坐上姐姐所开的轻型汽车到大学去玩。那所理工大学位于距离我家徒步不到三十分钟的地方。姐姐在鸣海玛莉亚生前借了很多CD给她,这些CD似乎全放在大学的研究室里,姐姐计划去拿回CD,顺便跟大家吃顿很晚的晚餐,而我也要求参加。
我对大学这种地方很感兴趣,以前就一直想来看看。高中二年级的我也该开始决定自己将来的前途了。我知道就经济上的考量,要继续升学是困难了点,不过我姑且也把进大学念书列为考量之一。此外,我也想看看鸣海玛莉亚念书的地方。
坐在助手席上时,我的身体窜过一阵恶寒。我擤了擤鼻水,姐姐便说'我才刚刚铺上椅套,可别沾到鼻涕哦'。太迟了,我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掉滴到椅套上的鼻水。
不明的细菌侵入了我的身体。体力一天一天迅速衰退,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痛苦。待在自己房间里时,我甚至可以听到耳鸣。耳洞深处回荡着女人拨头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一步步接近死亡,仿佛玻璃瓶里的她随时要把我带往某个地方。
姐姐的轻型汽车开进了大学校园,在高大繁密的树木背后,是一群巨大的建筑物。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周遭已是一片漆黑,不过建筑物的窗户亮着一盏盏的灯,看来仍有许多人在里头。姐姐将车停在停车场里,息掉了引擎。
'三年前,我在这里的餐厅和玛莉亚重逢。'
姐姐一边在校园内走着,一边向我解释。
'那是自从国中的毕业典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我有点害怕。虽然之前就听说她进了这所大学。'
姐姐一边看着在校园内熙来攘往的大学生们,无限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夜晚的校园里行走的学生很少,但不是全然没有。我想,大学根高中毕竟是不一样的,大学里似乎没有昼夜之分。
那是一栋全新的校舍,里头还有电梯,看来活像个医院。鸣海玛莉亚所属的研究室就位于这栋巨大校舍的三楼。我担心外人是否可以擅自进入,但姐姐一点也不在乎,径自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
'打扰了。'
'啊,今天恭介也一起来了啊?'
我跟在姐姐后头窥探着室内,只见身穿白衣的三石小姐在研究室里向我们招手。她坐在办公椅上,忙着敲打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