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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成遍满虚空的神光,任所邀翔。
人的思考是凤凰一样多彩,人一闪而明的梦想则是凤凰的翅膀,能冲向高处,也能
飞向远方,更能历千百世而不消磨——因此,人是有限的,人也是无限的。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
震荡教徒
看完“云门舞集”今年的夏季公演,有一出美国名舞蹈家杜丽丝·韩福瑞编作的
“震荡教徒”,特别使我无法忘怀。这出以有力的群舞表达宗教狂喜与虔诚情操的舞作,
在舞台上散发着魔笛一样的力量,把人牵到想像的远方。
“震荡教”是十八世纪中叶源于英国,清教徒教派中的一支,他们坚信“父神曾说,
必以永生赏给那把罪抖掉的少数选民”,教徒恒以身体抖颤的舞蹈来进行宗教崇拜,因
而得名。震荡教提倡清心寡欲的生活,男女分居,严守独身主义,两百年后的今日,仅
存二十多名年迈的教徒。
他们在做礼拜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
礼拜堂内,在女长老的监视下,震荡教男女教徒以白线为界进行祷告。
一位男教徒狂呼:“我的生命!啊!我的生命!我要舍弃这肉体的生命,因为它已
沉沦!”
女长老宣称:“那至高者曾说,你必得拯救,只要你抖净了你的罪!”
教徒们遂以狂热的颤抖之舞来获取内心的安宁。
以上的一段震荡教记载,几乎让我们看见了一幕充满热力与虔诚的形像。在无边的
黑夜里,在空寂的教堂中,因为灵魂与肉体的共同舞动,竟有一种无可言宣的美。
在这扰攘的尘世,我不相信人有原罪,生命的诞生与消沉全是一种自然的推演,怎
么会有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呢?如果说是前世的罪衍,前世到底在哪里?
人如果有罪,是在尘世里打滚,逐渐受到污染,到成长以后,会在有形无形中造成
一些罪业,这些罪业不是邪恶的罪,而是错失了生命机会的罪,错失了情感的罪,错失
了友谊与亲情的罪,这些罪业是人在社会中沉沦以后无意中造成的。
“震荡教”的美是在于他们懂得,沉沦的罪业是可以用狂热的舞蹈来抖掉的,当热
情之舞过后就得到了生命的安慰,有勇气再面对新的生活。
他们的层次是认为人的罪不是从内心中来的,而是像灰尘、像污垢,它附着在身上,
是可以用人的力量消除和抖落的。
震荡教的教义使我想起印度的一个寓言:
有一个人触怒了一头大象,被大象追赶,跑着跑着,不幸却落入一口枯井,井下有
一只猛虎正在等候着掉进来的猎物,幸而在井上有一条枯藤,那人就紧紧抓住枯藤。
可怕的是,枯藤上头又有两只老鼠在啃噬着,那个人落在井中抓着枯藤,井外有大
象,井底有老虎,藤上又有两只老鼠随时会咬断枯藤,真是进退不得,险恶无比。
印度人用这个寓言来比喻生命。大象是生前的罪业,一直追赶着我们;老虎是死亡
的深渊,随时在尽头处窥视;那一条枯藤则象征人的本生,黑白老鼠是岁月啃噬着生命;
黑老鼠是黑夜;白老鼠是白天。
这一则寓言是我多年前读到的,却一直无法忘怀,一直警醒着:人生真是非常的急
促与险阻,丝毫大意不得。每次遇到生活与情感的波折时,总把自己设想成是抓着生命
枯藤的人,稍一松手,可能就坠入了万劫不能复的深渊。由于这样的警醒,使我时时保
持着一丝清明的奋力,也因此不易被外来的事物击倒。
但是如果在井中抓着桔藤,或者用急速的震荡能抖尽生命的沉沦,我宁可选择后者。
生命的道路上不免会有罪业,倘若我们能用热与力的震荡来对付它,我想任何苦难,都
是很容易就过去的。
真有过“震荡教”吗?如果真有,就让我做一个精神上的震荡教徒,用不断的舞动
和颤抖,来期待更好的明天。
——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
时间之旅
在李维的大学毕业典礼上,一名神秘的老妇人送给李维一只金表,并对他说:“我
在等着你。”便自人群中消失,经过多方查访,李维找到该老妇的住处,老妇却已在他
毕业典礼当晚逝世。
八年后(一九七九年),李维成为剧作家,有一天他前往一座老式的旅馆度假,在
大厅里,他看到一张摄于一九一二年的女明星肖像。李维查询之下,才知道这位六十年
前如花似玉的美女,竟然是八年前送他金表的神秘老妇人。
为了实践八年前“我在等着你”的誓约,李维用自我的意志催眠,终于回到一九一
二年与年轻时代的珍西摩儿发生一段缠绵徘恻的爱情,超越了六十年的时空,爱情随着
时空的转换散发出震慑人的光芒。
结局是,李维无意间从衣袋中掏出一枚一九七九年的银币,时光即刻向前飞驰六十
年,风流云散,一场以真爱来超越时空的悲剧终于落幕。
这一段故事是电影《似曾相识》(Somewhere in Time)的本事,情节单纯动人,
但是其中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就是“爱情”与“时间”的问题,故事一开始几乎
是肯定“真爱”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让观众产生了期待;结局却是,真爱终于敌
不过时间的流逝,留下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悲剧。
“爱情是可以突破时间而不朽的吗?”这是千古以来哲学家和文学家的大疑问,可
是在历史中却没有留下确切的解答。我们每个人顺手拈来,几乎都可以找到超越时空之
流的爱情故事,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林黛玉,
小仲马笔下的亚芒与玛格丽特,沈三白笔下的芸娘,歌德笔下的夏绿蒂,甚至民间传说
里的白娘娘和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以说是熙熙攘攘,俯拾即是。
问题是,这些从古破空而来的不朽情爱,几乎展现了两种面目,一种是悲剧的面目,
是迷人的,也是悲凄的;一种是想像的面目,是空幻的,也是绝俗的。人世间的爱情是
不是这样?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们假设人间有“美满”与“破碎”两种情爱,显然,
美满的爱情往往在时空的洗涤下消失无形,而能一代一代留传下来动人热泪的情爱则常
常是悲剧收场。这真应了中国一句古老的名言“恩爱夫妻不久长”。
留传后世的爱情故事都是瞬间闪现,瞬间又熄灭了,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化百年
悲笑于一瞬”,让我们觉得那一瞬是珍贵的,是永恒的。事实上,“一瞬”是否真等于
“永恒”呢?千古以来多少缠谴的爱侣,而今安在哉?那些永世不移的情爱,是不是文
学家和艺术家用来说骗向往爱情的世人呢?
夏夜里风檐展书读,读到清朝诗人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萧》,对于情爱有如此
的注脚: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
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
春日步步春生。
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
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
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
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
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
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这一阂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
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
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
每个人在情爱初起时都像孟郊的诗一样,希望“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
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到终结之际则是“还卿一钵无情泪”,“他年重检石榴裙”
(苏曼殊)。种种空间的变迁和时间的考验都使我深自惕记,如果说情爱是一朵花,世
问哪里有永不凋谢的花朵?如果情爱是绚丽的彩虹,人世哪有永不褪色的虹彩?如果情
爱是一首歌,世界上哪有永远唱着的一首歌?
在渺远的时间过往里,“情爱”竟仿佛一条河,从我们自己的身上流过,从我们的
周遭流过,有时候我们觉得已经双手将它握实,稍一疏忽,它已纵身入海,无迹可循。
这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凄怆经验,即使我们能旋乾转坤,让时光倒流,重返到河流的起
点,它还是要向前奔泻,不可始终。
对于人世的情爱我几乎是悲观的,这种悲观乃是和“时间”永久流变的素质抗衡而
得来。由于时时存着悲观的底子,使我在冲击里能保持平静的心灵——既然“情爱”和
“时间”不能并存,我们有两个方法可以对付:一是乐天安命,不以爱喜,不为情悲。
二是就在当时当刻努力把握,不计未来。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①只要保有当处的会心,保有在山的心情,回
到六十年前,或者只是在时序推演中往前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时间之旅”只是人
类痴心的一个幻梦吧!
①弘一法师赠会泉法师联语,刻在厦门会泉墓地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九日
花燃柳卧
植物园的荷花已经谢尽了。
荷花池畔的柳树在秋末的雨中却正青翠。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经常到荷花池去散步,每次到植物园看荷花,我总是注意到荷
花的丰姿,花在季节里的生灭,觉得荷花实在是很性感的植物。有人说它清纯,那是只
注意到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没有看到它从花苞到盛放,甚至到结出莲蓬的过程。它在
一张一开之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