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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要一走出王政委的小屋,你们父亲就像个孩子似的掉眼泪。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不知所措的样子。除了每顿强迫王政委吃一些青稞苗外,他就是反复拽住辛医生问,他会好的,是吗?他没事儿的,对不对?
辛医生只能点头。如果摇头的话,我估计你们父亲会暴跳如雷。
可是,还是太晚了,还是无法挽回了。
王政委是一个凌晨突然走的。他选择了一个你们父亲不在的时间,我相信他是有意这样选择的。因为他不想让你们父亲看见他死去的那种痛苦。你们父亲每天都守着他,但恰好那天夜里部队驻地窜入一股土匪,你们的父亲带领骑兵小分队追击去了。
我代替他守在王政委的身边,也就代替他受尽上苍的折磨。
王政委死得非常痛苦,因为呼吸困难,他不停地用手抓扯自己的胸膛,以至于胸口上全是道道血印和块块青紫。他的那个样子让我难过至极,有一刹那我恨不能帮他把胸口撕裂,让空气进入他的肺部。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是神啊,我多么希望我能解除他的痛苦啊,但我所能做的,只是拼命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抓伤自己。
他挣扎着,喘气声如山摇地动般震人耳鼓。但突然,他的手瘫软下去,声音在一瞬间止息了。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
我惟一感到庆幸的是,你们的父亲没有亲眼目睹。但他仍像没了魂似的,几天不说一句话。从进军大西南开始,他就和王政委共事,情投意合,非常默契,已经整整5年了。可王政委从6月3日发现病情到6月10日死去,仅仅一星期。我想就是一个月、一年、一个世纪,你们父亲也无法有思想准备,何况一星期?
那是6月。6月从此成为你们父亲心里的伤痛,成为一触就会流血的疤痕,并且永远无法愈合。
我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实现王政委的遗愿,找到虎子,把他抚养成人。
可我不知该上哪儿去找。
·8·
裘山山 著
第八章
木鑫走出干休所,去旁边的区委大院开车。他的雅戈总是停在那儿,而不是像别人的车那样,直接停在干休所的院子里。因为父亲见不得。眼下虽然父亲去了,他也没想到要改变,还是照样地停进去了。他甚至想永远都不改变,好让父亲在他身上留下些什么。比如说原则,比如说规矩。
他发动了车。车内的时钟显示出20点20分的字样。还好,比预约的时间晚得不多。
他是兄弟姊妹中第一个离开家的。木棉虽然也提出要走,但还是坐在那儿没敢动。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女朋友说,周茜你替我多陪陪妈。他极力回避着大哥和二姐的目光。
但感觉是回避不掉的。他完全能感觉到他们的不满。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出了屋子。
让他们不满吧,如果换成他,他也会不满的。竟然在这种时候——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急着去忙自己的生意。父亲在的话,还不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父亲肯定会说他为了钱丧失了人性。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今天上午他跟曹行长约定见面时间时,已经信誓旦旦地说,我肯定来,除非我死了。再说,他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会丧失人性。他还是他。他的本性依然善良。
木鑫已经想好了,等把银行这件事情办成了,他就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父亲的后事中,他要以自己的经济能力,做一些哥哥姐姐们很难做到的事,他要把父亲的后事办得漂漂亮亮。
让母亲满意,让大哥他们满意,也让自己满意,以弥补自己对父亲的歉疚。
货币介入。肯定得让货币介入。换句通俗的话说,叫用钱摆平一切。尽管木鑫知道父亲最恨他说这句话,他还是要这么说。只要能把事情做好,说法不重要。或者说,只要能把事情做好,手段不重要。父亲尽可以不满意他,但在他看来,他正是为了让父亲满意才这么做的。
有一点木鑫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至死也不承认,在今天这个社会里,有钱才能把事情办好?在木鑫看来,只有货币介入才能产生效益。这的确是一条虽然粗俗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木鑫那次和父亲起冲突,就是为了这句话。这本来是木鑫的一句口头禅。每当他们公司遇到什么难题,公司里的人找他汇报或者商量时,他总会说这句话,说了做了也总是行之有效。那次他回家,听见母亲说,父亲的老家来了人,说县里面想搞一个名人纪念馆,把他们这些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的文物资料集中起来展览,好提高家乡的知名度,也好让家乡的百姓们感到荣耀,还可以让他们这些久离家乡的人更加怀念家乡,同时以各自的方式和能力帮助家乡搞好建设。总之可以达到许多目的。
父亲听了眉头紧锁。他不喜欢这件事。他觉得这是一件务虚的事,他不喜欢务虚。可是家乡的人大老远地跑来找他帮忙,他又不能不理。在此之前的好些年,或者说,自从家乡人打听到他的下落后,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来找他了,大事小事,县事家事,好像他是他们县的驻外办事处。谁让父亲是他们县排在前几位的高官呢?谁让他们县至今没有脱贫呢?父亲每次都倾尽全力帮助。用木鑫的话说,叫打肿脸充胖子。县里建小水电站,父亲拿出1万,建希望小学,又拿出1万;遭受干旱,拿了5000,逢年过节慰问孤寡老人,又拿了2000。父亲母亲一辈子总共就那么一点积蓄,三拿两拿就拿没了。何况他们每年还固定地要给三个老战友的遗孀和孩子寄钱。
母亲为此有些生父亲的气。母亲自己已没有任何亲人了,家乡也从没有任何人来找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母亲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抚养了6个子女,所花的钱全部累计起来也没有父亲送出去的多。但母亲不敢说,或者说不愿说。有一回偶尔在木鑫面前说起了。木鑫就安慰母亲说,妈你要用钱尽管跟我讲。爸的钱就让他去充大方吧。他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充大方。再说他的大方并不是虚荣,他是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感情,你就随他的心愿吧。母亲当时颇感意外,说,我看你还是挺理解你爸嘛。木鑫说那是,可惜的是爸不要我理解。
而且,他也未见得能理解我。
这次家乡的人要搞名人纪念馆,没有明说要父亲资助的话,他们只是把这事当做一种荣誉告诉他,请他提供详细的个人资料。父亲皱着眉头说,我还没死呢,搞这种事不大好吧?县里的人解释说,他们这个纪念馆所展示的名人百分之九十都健在。正因为健在,才能为建设家乡出力。父亲默不做声,没有表态。
木鑫在客厅里进进出出的,早就听出人家的意思了。同时他也看出了父亲的为难,父亲实在是没有能力再充大方了。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在家乡人面前给父亲一个面子,同时也给自己一次让父亲认可的机会。于是他坐下来,加入谈话,三两句之后他表态说,我觉得这件事很好,应该让我们这些后代多了解一些父辈的光荣业绩。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以我们公司的名义支持这件事。
木鑫说完去看父亲,他期待着父亲的笑容。
哪知父亲眼睛一瞪,说:你怎么支持。
木鑫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还不简单,货币介入嘛。
父亲忽地一下站起来,板着脸说,把你的货币拿走,这件事我自己会考虑的,用不着你操心。
后来木鑫想,如果他不说这句话可能会好一些,他应当继续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可他习惯了,喜欢直截了当,就这么说了出来。其实就他本意来说,管这件事也不完全是为了面子,他的确想让父亲在家乡留下英名。父亲苦了一辈子,奋斗了一辈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了一辈子,应当有人永远怀念他——除了家人之外还应当有更多的人。只是他不善于表达这些。他一表达这样的感情就别扭。
客人走后父亲对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货币,它们撑起了成功的商人欧木鑫。但是别让你的货币介入我的生活。它们在我的生活里不过是狗屎一堆。
木鑫苦笑了一下,想,老爸还有点儿幽默感嘛。
后来木鑫却背着父亲和老家的人继续联系,或者说,老家的人背着父亲和木鑫继续联系,并且已经达成了一些实质性的协议。木鑫跟老家的人说,以后再有什么事就直接找我吧,我替我父亲为家乡出力。但他不让人告诉父亲,他想等事情完全做好之后再说。他要让父亲知道,他并不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他也愿意为贫困地区出力。而且一旦投入了,比他老爸的赤子之心更有实际效益。
父亲见老家的人不再来找他了,就主动打电话过去说,我考虑过了,我不想为自己树碑立传。至于我死了之后,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木鑫怎么也没想到,他介入的这件事,真的只能做成在父亲的身后了。好像父亲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为了说话算话,就匆匆忙忙赶着离开了人世。
经过一个路口,遇到了红灯,木鑫的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他一看号码,是周茜的,心里先叹了口气。
周茜果然一上来语气就有些不满,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今天这种日子还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木鑫说,我也不想出来,可实在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今天晚上办。
周茜说,明天后天再办你的生意就会垮吗。
木鑫说,差不多吧。我一点儿不夸张。
木鑫从不跟周茜谈生意上的事,他觉得跟她说了除了添乱不会有任何益处。有时候他被生意上的巨大的压力压得夜夜失眠,他也不会告诉她。
周茜说,难怪你老爸对你不满,你真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木鑫突然发火说,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我要不钻到钱眼儿里,你能穿名牌衣服用名牌化妆品?你能天天打高尔夫球进美容中心?你能出国旅游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