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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想,是不是妻子告了状?
父亲指着摊了一桌子的枪说,这些就是你天天摆弄的宝贝?木军连忙拿起那支他最喜欢的贝雷塔递给父亲,说,你看这枪……木军把枪握在手上,指头一转,作了个漂亮的抡枪动作:由衷地感叹道:多漂亮!然后他又拿起一支:你再看这支,精致无比!还有这支……
木军把枪一支支递到父亲面前,他看出父亲脸色不好,想通过这些枪来调节气氛。他相信父亲也会和他一样喜欢这些枪的。一个真正的军人,怎么能不喜欢这些尤物呢?
但父亲一眼也不看他的枪,坐下来,摸出烟点上,说,怎么没去上班?
木军抡着枪不以为然地说,反正去了也是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
父亲说,你好像长胖了。
木军说,是吗?可能是日子太清闲了,我不习惯。
父亲说,你准备这么一直胖下去吗?
木军说,那有什么办法?我想受累也没机会。
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木军愣了一下,没再说话。他有点儿沮丧,他想父亲和他生疏了。他不说你实在不像我,而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
父亲也不再说话了,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抽得极为认真,好像是在细品。木军把玩着手上的枪,等着。他想父亲无非是对他转业回来后的表现不满。不满就不满吧,他也没办法。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他等着父亲批评,等着父亲教育。好久没人批评教育他了,这也让他不习惯。
但父亲仍是一句话不说。直到把那支烟抽完,木军也没再听到他一个字。
木军心里有些不安了。这不像父亲。父亲终于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那把瑞士造的西格,在手掌中掂了掂,抬起手臂眯缝起左眼,作了一个很标准的瞄准动作,之后扔下枪说:枪是好枪,可惜打不响。
他扔下这句话,拉开门走了。木军怔在那儿,听见妻子在门外说,爸您再坐会儿吧?但传来的是关门声。
夜里木军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仿真枪一古脑地全部装进了箱子,踢进床下。第二件事就是恢复了出操。当然是自己一个人出。他从家里跑出去,绕着高楼群跑了半小时,然后在阳台上拿起儿子的哑铃练了一阵。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上班后找到局党委书记,要求调离机关,随便去一个企业。党委书记问他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他说不为什么,他不想再继续长胖了。
后来他就到了现在的星光电子厂,先是当党委副书记,三年后终于成为党委书记。他并不在乎升这一职半衔,他在乎的是自己终于被企业的行家们接受和认可了。
他从一个完全不懂经济的人,终于成为一个能够参与意见,能够分忧解难的当家人了。他对自己说,我是一支好枪,我又打响了。
但他始终没有再问父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说,你实在不像你父亲。他为什么不说你真不像我儿子?
也许它们是一个意思?
但此刻,木军忽然明白,这两句话不是一个意思。
木军的心里像一团乱麻。过去无论是在部队上,还是后来转业到了企业,再难的事再累的事再委屈的事,他的心里都没这么烦乱过。一个从小在西藏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委屈呢?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漫过心头。
他往自己发苦的嘴里又塞了一支烟。
木兰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天夜里她把母亲弄上床后没敢离开,就坐在客厅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看看四周,静悄悄的,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起来了,是自己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西藏,回到了她生活过8年的那个高山上的医院里。医院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四周的大山吸走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作这样的梦了,刚离开的时候,她时常梦见那个医院,梦见病房,梦见山下那个镇子。但这些年,她已经越来越少地做这样的梦了。
身上盖了床毛毯,不知是谁给她盖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正是父亲去世前最后坐的那个位置。父亲就是坐在这里进入昏迷状态的。
木兰的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父亲走了,这件可怕的事不是梦,它切切实实的发生了。它让木兰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虽然身为医生,她早就明白这一点,但只有这样的事发生在亲人身上,这种感受才是真切的。
木兰和大哥一样,很早就进藏当兵了。和大哥不同的是,她在当兵之前也几乎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她差不多是在保育院和八一校长大的。由于从小不在母亲身边,木兰的性格一直比较内向,也很独立,凡事自己作主,极少依赖父母亲。
但此刻,木兰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助的孤独,渴望有人帮她分担这种孤独。
丈夫已经走了。
木兰想,他昨晚能陪她过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她对他没有更多的要求。他们这半年多来差不多已形同路人。木兰是那年到内地医院进修时,认识丈夫陈郡和的。当时她还在西藏林芝的陆军医院当护士,陈郡和已是医院里年轻有为的主治医生了。从来都话少的木兰,跟年轻的陈医生却很谈得来。而在大都市生活了多年的陈医生,也一下被眼前出现的这个清纯的气质淡雅的女兵吸引了。于是两人恋爱了,之后就结婚。她的这桩婚事母亲很满意。母亲说她喜欢医生。小时候她的母亲就希望她成为一名医生的,现在木兰总算替她了了愿。夫妻俩都是医生,多好,用母亲的话说,从事的是一个圣洁的职业。
但从事圣洁职业的人也是凡人。结婚后木兰仍在西藏工作,夫妻俩长期分居,有了孩子之后,一直是陈郡和抚养的。那时西藏军人一年半才有一次假期,木兰探亲一次伤心一次,孩子不认她,丈夫有怨言。木兰也知道让丈夫在家养孩子是不现实的,丈夫的业务很好,是他们医院有名的一把刀。于是他们请了一个保姆。有了保姆之后,丈夫的怨言渐渐少了。木兰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是在有了保姆之后越来越糟了,还是得到缓解了?或者说,丈夫对她的冷淡,究竟与那个有几分气质的保姆有没有关系?
后来,父亲似乎察觉了什么,终于把她调回了内地。但已经晚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越来越淡漠了。尽管木兰一调回来就辞掉了保姆,自己亲自打理这个家,亲自抚养孩子。但这一年多来,丈夫和她之间几乎没有话说了,他们已处于分居状态。
木兰没有勇气提出离婚。没有勇气提出离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怕父亲生气母亲伤心。大弟木凯的离婚就对父亲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木兰不忍心再让父亲受到这样的打击。
可是没想到她忍住了木槿却没有忍……
鼻子有点儿塞住了。受了凉。
木兰上楼去看母亲。
母亲还在睡。脸朝里,一动不动。木兰还记得,她5岁那年,母亲到保育院来看她。那时她对母亲没有记忆,她觉得最亲的人是徐老师。母亲来之前,徐老师交给她一张父母亲的照片,告诉她,你妈妈要来看你了,你要先认识她,等见了面你就要喊妈妈。她就每天拿着照片看,晚上睡觉时就把照片放在枕头下面。照片上,爸爸和妈妈都穿着军装带着军帽,妈妈的头发从军帽里流出来,一直流到肩膀上。
终于有一天,徐老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她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女人看见她就惊讶地说,这就是木兰吗?徐老师点点头。女人就想过来抱她。她往后躲,躲到了徐老师身后,然后从口袋里悄悄拿出照片看。她觉得这个女人不像照片上的人,这个女人人头发很短很乱,脸色憔悴。没有照片上的妈妈好看。徐老师着急地说,木兰,快叫妈妈呀!她指着照片说,她不是我妈妈,我的妈妈是长头发。
女人愣了,她勉强笑了笑,笑得很难看。她跟徐老师说,你看这孩子,认死理。
我这头发是出来之前刚刚剪掉的。早知这样,我就不剪了……女人背过脸去,好像是掉眼泪了。
后来徐老师哄了她半天,她总算勉强叫了一声妈。女人就把她抱在腿上,给她剥糖吃。正在这时,保育院开饭的钟声敲响了,她马上抬起头来对女人说,阿姨,开饭了。
女人的眼圈一下又红了。
现在,这个女人已经如此苍老了,木兰仍没能和她亲近起来。
木兰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心里异常伤感。不知此刻出现在母亲睡梦中的是什么?
在木兰眼里,母亲总是把自己的内心藏得很深,在这一点上她们母女有些相像。
有时母亲那些战友,那些老阿姨来她们家,滔滔不绝地说着往事,母亲也只是眼里露出喜悦,默默地陪她们坐着。
母亲总是用坚硬的冷漠的外壳,包裹着她的内心。但木兰从自己的感受出发,越是包裹得紧的心,其实越柔软。
可是昨天,母亲突然说了那么多话,并且是那么出人意料的话,让大哥和弟妹们都吃惊不已。木兰突然想,母亲那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装了多少秘密?
不过,母亲的那些话倒没有让她有太大的意外,至少没有像大哥和弟妹们那么意外。因为她心里早有疑虑,当母亲说,她的老大和老二都死在了西藏时,她只是稍稍有些震动,她想,看来身世不明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她有些兴奋,期待着母亲说下去,揭开她渴望知道的谜底。但母亲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作为医生,她知道这是母亲受了刺激后的另一种反应。她想,母亲的确是不同于其他女人的。任何女人处在这种时候都会大哭一场,但她却没有眼泪。她是从来就没有眼泪呢还是眼泪早已流光?
木兰忽然发现,母亲的桌子上,放着父亲留给她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