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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
照片下面,有一朵褐色的干花。下面仍是父亲写的字:老王墓前的格桑花。
木军心里一动,他想不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再翻过一页,他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他5岁那年在成都的照相馆照的。他穿着一件新棉袄,傻傻地站在一盆塑料花旁边。让他吃惊的是父亲写在下面的文字:虎子——木军,5岁半离开成都进藏。
虎子是谁?为什么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他惊诧不已地看着木兰,木兰也非常惊异。
木军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兄妹俩继续往下看着。
·13·
裘山山 著
第十三章
1
有一天,白发苍苍的我走在路上,听见身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一阵悸动,我想出什么事啦?我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让我非常意外的场面:一个少年,大概11、2岁吧,骑了辆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个小男孩儿,少年一边扭动着腰身飞快地骑车,一边张大了嘴啊啊啊地装哭。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有笑容,还听见后座上那个小男孩儿咯咯咯的笑出了声。少年装得像极了,引得许多路人侧目。他得意地一路“哭”着远去。
那一刻,我的心里盈满了泪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为快乐而哭。世上有这样的快乐,要用哭来表达,它不能不令我感动。
我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
你们很少看见我开怀地笑,也很少看见我哭泣落泪,你们一定心存疑虑,觉得我有些不像女人。其实很多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心,但它们不愿流出来。它们像血水一样浓稠。
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一个个地失去亲人,一次次地经受这样的痛苦,我相信你们的心也会被锻造得坚硬起来。
那天黄昏,当我和小周互相搀扶着,终于到达团部时,我一头就昏倒在了你们父亲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来的劳累、疲惫、身体不适,加上小冯出事的精神打击,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我不知道如果那个黄昏我们还到不了目的地的话,我能不能活下来。据你们父亲说,我从那个黄昏倒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我在发高烧,并且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快去找小冯……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后来,我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你放心吧,欧团长已经带人上山去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渐渐清醒过来,感觉到额头冰凉,好像谁在给我敷冰块儿。那个声音又说,她好像退烧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说话的竟是辛医生。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他,辛明。显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当然是作为医生守在病人的床边。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地喊起来: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我不知道他是祝贺我醒过来,还是祝贺我将要结婚?
我终于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调到这个团的卫生队了。我和欧团长在一起工作。我很敬重他。他说,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发烧。他说,欧团长昨天晚上就带人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说,看你昏迷的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他一下子显得话那么多,我记得他原来不爱说话。
我失语一般沉默着。
后来,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个雪人似的。
没能找到小冯。
这个结局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难过。我觉得心里发疼,默默地淌着泪。我想,小冯留在雪山了,又一个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刘毓蓉、管理员他们做伴儿吗?究竟要留下多少个战友,我们才能走过这雪山?究竟要牺牲多少生命,我们才能到达拉萨?
你们的父亲坐在床边闷头抽烟,没有一张椅子,他只能坐在床边。所谓的床,也不过是地铺。他那么大个个头,坐在那儿卷曲着,看着都难受。我打量了一下房间,一看就知道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里还有牲口的气息。这没什么,只要能避风雨,什么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的父亲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我也一样。小冯他就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必须结婚。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你们的父亲说,因为……因为你没有住处。
我说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你们的父亲说,你当然可以住这儿,你也只能住这儿,这是我的住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起了小冯。想起他伸出来的那双手,扬起来的那张脸,还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话。面对小冯,我还有挑剔生活的权利吗?
晚上,团里的一些同志先后来到那间小屋,向我们表示祝贺。其中也有辛医生。
他的神色很平静。他再一次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你们父亲对我说,多亏了辛医生,不然的话你恐怕这会儿还苏醒不了。他守了你整整一夜,不停地用冰块给你降温。你烧得跟火炭一样。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想,为什么总是他?为什么我总是欠他?
我说,谢谢你,辛医生。我只能这么说。
他说,不用谢。就是药太少了,全靠你自身的抵抗力。然后他转向你们的父亲,说,首长,这些天请你多关照白雪梅同志休息。她的身体很虚弱,带着病,休息不好,会引起肺炎发作的。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儿,继续以新娘的身份一一地迎送来看我的同志。我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只能坐着。我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贺。
所有的人走尽后,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一头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出了声。眼泪湿透了被褥,冰凉冰凉的。
你们的父亲送了客人回来,见我哭成那个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我面前走了两个来回,皱着眉头说,别哭了。我知道这样结婚委屈了你,可现在只有这个条件嘛。
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想他根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哭。
我的哭声终于让他心烦了,他有些严厉地说,你是个革命战士,怎么能这么脆弱?
这句话让我收住了眼泪。但我还是倔强地坐在那儿,不动。
你们的父亲去铺床,吃惊地发现我的被子只是一个空被单。他说你的棉絮呢?
这么薄怎么能盖?我不吭声。他又问了一遍,我没好气地大声说,棉絮早被我扯出来用了。见他不明白我又加了句,我说我们女同志都这样。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就是这么过的冬天?你就是这么过的雪山?他丢下被子走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说,别伤心了,我保证以后对你好,保证不欺负你。
我心里的那堵墙突然倒了,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松软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苏队长的那句话,他是个好人。
2
坦率地说,我和你们父亲没有什么新婚之夜,因为那一夜我们即使住到了一起,我的身体却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不止是那一夜,接连几天我都起不了床,像个病人。你们的父亲尽管睡在我身边,却从来没有碰过我,他只是在夜里不断地起来为我掖被子,直到我的身体彻底恢复了为止。
我的心里对他多了一份敬重。
那天晚上,当我们终于度过了新婚之夜后,彼此都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坐起来,赶紧披上衣服,并用被子裹住自己。我还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裸露自己。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儿有些疼。他说怎么啦?我说你的胡子真扎。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笑笑说,好,我保证从今以后,每天为你刮一次胡子。
他坐在对面,抽着烟看我。没有灯光,但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从那个不能叫窗户的小洞里照了进来。我说,小冯告诉我你的肚子上有枪伤,好了吗?他说早就好了。我说我看看行吗?他就扭过腰身,往月光那儿凑了凑。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枪伤,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眼里,有枪伤的男人才英勇。
我是想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感觉,好让自己能够接受他。
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腰季有一朵黑色的花。我想抚摸一下,但没好意思。我说怎么会打到这儿?他说打到这儿是幸运的,再往上就完了。我说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是替我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吧。你那天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得够呛。我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辈子再也不娶媳妇了。
我的眼圈红了。我别过脸去,说,以后我叫你什么?也像他们那样叫1号吗?
他说那怎么行?你应该叫我哥。他又说,不过,有同志在场的时候你别叫,叫老欧。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答应了。
但几十年了,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我从来没叫过他哥,一次也没有。我叫不出口。只是叫他老欧。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新婚之夜的那次对话,只成为一次情感表达。
第二天早上,当我几天来第一次走出那间屋子时,我看见了久违的太阳,我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在我看见太阳的同时,我看见了辛医生。他背着医药箱走过来。
他说,你好,白雪梅同志。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给我。
我毫无思想准备,尽管我知道我还会碰到他,甚至是经常碰到他,但我还是对他的出现感到突然,特别是在和你们的父亲真正成为夫妻之后。我镇静了一下说,你好。辛医生。
但我没有去接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有勇气。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好像很怕冷似的。
他的手没了支撑,垂落下去。
我想我们之间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