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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没有去接他伸过来的手。我没有勇气。我把手揣进口袋里,好像很怕冷似的。
他的手没了支撑,垂落下去。
我想我们之间终于了结了。第一次是他不和我握手,第二次是我不和他握手。
我们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握手了。
我们站在那儿说话,眼神却互相逃避着。他问我其他同志的情况,我一一告诉他。但我什么也没问他。原来没见面时,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调走之后不给我写信。
但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没有问。
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背着药箱走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不仅是全团官兵的医生,他还是驻地藏民们的好门巴。他的塞满了每一天每一分钟的忙碌,使他无暇多愁善感,即使有,他也让工作把它化解了——这是我揣测的。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心里难受得像有把刀在搅。但我告诫自己不能这样,我已经结婚了,我已经有丈夫了。
你们的父亲自我们结婚后,心情一直很好,脸上总是晴朗着。王政委开玩笑说他年轻了10岁,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他也只是乐。他对所有的玩笑都不恼,只是乐。
没过几天,他接到通知,和王政委一起到师里开会。
我一听说他要离开几天,心里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高兴。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几天,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你们的父亲很不放心,一再嘱咐我这个那个。比如要逐渐开始锻炼了,不然下一步进军,身体会吃不消的;还比如要多读书,加强学习。他给我规定了一些书目,就像你们小时候我给你们布置作业那样。还要我写心得笔记。
其实你们的父亲并不是细心的人,他对我就像对下属一样严格要求。当然也关心,但那是同志式的关心。他不太关注我的内心,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以为我还是那个在甘孜时见到的年轻女兵,无忧无虑。
回想起来,从一开始,你们的父亲就把我当成了孩子。而我,对他的照顾和顺从多于爱和理解。
他走了。头两天我真的很轻松。我自己看书,想心事。有时候一个人走出去,走到树林那儿,在小冯的衣冠冢前站一会儿。奇怪的是我没再哭了。
5月的高原,虽然没有绿树成荫,没有鲜花满地,却也是春意浓浓。在嘎玛那个地方,山坡上,河沟旁到处长满了绿绿的野草,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远处的田野上,青稞碧绿。天空中还有许多小鸟在飞翔。
我常常喜欢一个人跑到那片树林里去,看看小冯,看看树,看看鸟。每每听见小鸟欢快的叫声,我就感觉到了生命的活力。我不知道大雪铺天盖地的时候,这些小鸟去了哪儿?它们还会欢快地叫吗?我忽然想,小冯,还有刘毓蓉管理员他们,说不定也都变成了鸟呢。
在那个树林里,我认识了好几种高原上特别的鸟,有雪鸽,雀鹰,藏雪鸡,灰背隼,还有红头灰雀。它们生机勃勃,婉转啼鸣,嗓音和我一样的好。它们对人毫无警惕,有时我站在那儿,它们就会飞到我的肩膀上,头上,在那儿搔搔痒挠挠头,作短暂的小憩。我最喜欢的是一种叫黑鹇的小鸟,它有着黑色的金属般的光泽,拖着长长的尾巴。有一只黑鹇几乎成了我的朋友,它每天都出现在树林里,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它,是因为它的长长的尾巴的末梢突然出现一抹红,好像小姑娘在发辫上结了个红绸。
这只黑鹇让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见的那群叩长头的姑娘,那个发髻上插着小红花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她们都还好吗?
有一个黄昏我站在那儿时,辛医生走了过来。大概他刚刚从外面出诊回来,他的肩上还背着药箱。他陪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来他说了一番话,一番让我得到解脱的话,这种解脱应该是一种双重的解脱。为此我深深地感激他。
他说,我知道你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真正接受。但是,世界不是靠拒绝形成的,正如命运不能靠拒绝摆脱。有些人的生命是以应该的方式存在,有些人的生命却是以必须的方式存在。无论是何种方式,每个人都必须承受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命运中的苦难,并且努力战胜它。一个人可以拒绝许多东西,荣誉、地位、金钱、享受,甚至爱情,但他不能拒绝苦难。苦难是无可选择的。既然无可选择,就让我们心平气和地面对吧。
他的话让我惊诧,让我感动,让我刻骨铭心。他让我明白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个人的感情更为重要,更为神圣。我一下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望着他,第一次那么坦诚地望着他,我说谢谢你,辛医生。
我走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开始心平气和地等你的父亲。像一个妻子那样。
许多天过去了,你们的父亲还没回来。我开始担忧起来。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恰巴山,那夺走小冯性命的恰巴山。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马上就打开门看天,我害怕暴风雪骤然降临,害怕远处那个山顶上积起黑色的云团。还好,每一天都是晴朗的。
但你们的父亲仍没有回来,已远远超过原来所说的日期。
我的心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渐渐靠近你们的父亲。
我又一次梦见了你们父亲。但这一次,除了一种难受的、压抑的、焦虑的感觉外,我回想不起任何情节和细节了。我只能确定那不是一个好梦,否则我不会在梦中,在那样寒冷的小屋子里出一身大汗。
当我从那个梦中醒来时,心里感到担忧和害怕。我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努力地想回忆梦中的场景,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只是觉得难过。我心里很害怕,怕自己的梦有什么预兆。如果灾难——生离死别的灾难再次落到我的头上,我还能承受吗?管理员、刘毓蓉、小冯,一张张亲切的让我心碎的面庞出现在漆黑的夜里,我被恐惧和难过淹没了,以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应答。后来敲门的声音大了些,我听清楚了。我问,是谁?门外的声音说,是我。欧战军。我连忙爬起来,搬开那个顶门的杠子。
一股寒风裹着你们的父亲卷入屋内。
我傻在那儿。
你们父亲说,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我点起马灯,在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正是我等的人时,浑身松软下来,一种喜悦和幸福顿时漫过心间。我想太好了,原来那一切可怕的都是梦,厄运并没有落到我的头上,他又回到我身边了。我是多么幸运呀。
你们父亲说,你怎么发呆?我掩饰说,没什么,我不知道你会夜里回来。尽管我是如此地惦记他,但我不习惯表达这样的感情。你们的父亲说,本来是该明天回来的,但我不想再耽搁,就连夜回来了。
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我连夜回来的。
你们的父亲一边说,一边脱掉皮大衣,走过来把我拥进怀里。我的身体像一个水雾饱满的云团,在他碰到的一瞬间全部化成了水。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不开他了,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踏实,像拥有整个世界一样的踏实。
你们的父亲察觉了,他说你怎么哭了?
我没说话。
他说别哭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苏队长调到我们团了。
我马上笑了起来,说,是真的吗?
你们的父亲说是真的,她和我们一起过来了。
我和苏队长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就像是许多年没见了似的。其实我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月。我叫了一声苏队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队长毕竟比我坚强,她拍拍我的背说,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等我们坐下来说话时,我发现苏队长的面容更加憔悴了,一种深深的忧伤弥漫在她的两只深陷的眼窝中。
我忽然想起我们分手时,她说已经让人去甘孜找虎子了。
我说苏队长,有虎子的消息吗?
一直面带笑容的苏队长,突然之间笑容就消失了。她忧愁地说,没有。去甘孜的同志带回来消息说,我们走后,张妈病故了。拉姆带着孩子走了,不知去哪儿了。
我愣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安慰她说,拉姆是个好人,她带走虎子一定是有原因的。苏队长说,我也这么想。走的时候我交待过她,万一有什么情况,就到成都找十八军留守处,也许她是去成都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张妈病故后,拉姆很怕虎子有什么意外,决定把他送到成都的十八军留守处去。她抱着虎子搭上一辆车,辗转颠簸到了成都。
到成都后由于人生地不熟,困在了一家旅社里。眼看盘缠就用完了,她白天给旅社挑水、劈柴,晚上就住在厨房里,有一点吃的就给虎子,自己常常捞潲水吃。
幸好旅社的老板娘心地善良,问她为何在成都漂泊?她就指着虎子比比划划地说了一大堆,老板娘只听懂了三个字:十八军。在老板娘的帮助打听下,拉姆终于找到了十八军留守处,将孩子托付给了那里的同志,然后就离开了。
我始终不知道拉姆回到甘孜没有,始终不知道她后来的生活好不好。但我想,如果佛主真的能够保佑人们平安幸福的话,他最愿意保佑的,就是像拉姆这样善良的人了。我常常在心底祝愿她:好人一生平安。
5年后,当我带着木兰第一次出藏时,才在十八军的保育院里,见到了虎子。虎子走过来,怯生生地对我说,阿姨,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叫我的妈妈也来看我……
那时候,他的母亲,我的亲爱的苏队长,已经牺牲4年了。
3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
我们一边修路,一边生产,一边等待。等待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举行的和谈,等待和平解放西藏协议的签署。
我说过我喜欢等,喜欢等的时候那份心境,尤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