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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葛,欢叫的小鸟,还有我非常喜爱的山林中的气息。
我们还遇见了一头美丽的白唇鹿。由于大部队经过,许多的野生动物都躲起来了,据向导说原来这里的野熊成群结队。但不知它为何没有离开?那么凶那么多的野熊都怕我们,它不怕吗?它站在灌木丛的后面望着我们,眼里有一种好奇。它的身体是灰褐色的,下唇和吻部四周是纯白色的。是辛医生告诉我它叫白纯鹿的。我朝它叫了“嗨”了一声,它仍站在那儿,好像在目送我们一样。
到现在我仍能想起它的眼神。那敢肯定那一头母鹿。说不定她也和我一样,正怀着自己的孩子,所以不愿意逃离。
那就是在夏贡拉和努贡拉之间。
后来我想明白了,九寨沟的所有美景,我们早在几十年前就看过了。甚至九寨沟没有的美景,我们也都看过了。没有什么更奇特的景色能让我们好奇了。真的,我相信凡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会和我有同样感受的。
只是那时候,我是说我们走在美景中的时候,没有心情去欣赏。
我们把自己变成了景色中的一部分。
9
从昌都到拉萨,最艰苦的路程就是到达拉萨河谷之前的路程,也就是所谓的穷八站那一带。由于路途艰难、粮食匮乏、气候寒冷,加上长期行军的劳累病痛,队伍中的骡马都无法再忍受,已死亡三分之二了,由此可以想见其艰难的程度。但是人,我们这些比骡马瘦弱的人,却顽强地坚持着向前,一天天地接近了拉萨。
终于有一天,我们走到了昌都到拉萨的最后一座雪山脚下:海拔5千米的鹿马岭脚下。
我们就要胜利了!
但是鹿马岭在我的记忆中不是胜利的象征,而是悲伤之地。
就在翻越鹿马岭的头天夜里,苏队长终于倒下了。其实她早就倒下了。长期的劳累,长期的营养不良,长期的睡眠不足,终于让她坚持不住了。她的生命早已透支了,她是靠精神支撑才走到今天的。从努贡拉开始,我就以为她不行了,可一天又一天,她坚持了过来。
她的脸肿得有些变形了,头发干枯地散落在地上,一双眼睛深深地眍了下去。
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真是判若二人。那个英姿勃勃的女兵,那个像母亲一样慈爱的苏队长,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天夜里,在鹿马岭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废弃的骡马站,让我和苏队长住了进去。我和苏队长躺在那儿,被寒冷和饥饿包围着。苏队长病得很厉害,她躺在那儿,不停地说着胡话,让我感到害怕,王政委也感到害怕。可我们除了守在她的身边,不知还能做什么。我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冷得发抖。辛医生用一个布包,在里面放上炒的盐,还有牛羊粪,给她在额头热敷,可是没有用。你们的父亲要人想方设法烧了一些热水,让我喂她。她喝了两口,就摇头。
她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深夜,她忽然苏醒过来,轻轻地叫我,我撑起身子来到她身边。她说,小白,我不行了,虎子……你一定要替我找到虎子……
我预感到情况不好,连忙朝着帐篷外大声地叫王政委。风雪悲号着,满世界都是风雪的声音。但我的叫喊声依然尖厉地穿透了它们,王政委在我的喊声中一头撞进来,雪人一般跪伏在苏队长的床边。
苏队长望着他,吃力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实在太累了,我想休息。让我休息吧。
那双眼睛终于阖上了。
但它把许许多多的希冀留在了外面,留在了我的眼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就是因为她的眼睛活着。它们一直大睁着专注地看着这个世界。为此我常常想,苏队长她放心了吗?今天这个世界是她想看到的吗?她的眼里还有泪水吗?
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当我陷入车水马龙的大街,当我看着那些把头发染成黄色或者红色的男女青年,当我看着变幻莫测的广告牌,当我听见让人心跳紊乱的那些节奏强烈的流行歌曲,我常常感到迷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苏队长和我们所想要的世界?是不是我们最初出发时所想到达的地方?我常常会在纷乱的街景中陷入走失,高楼大厦在一瞬间幻化成了雪山,我的心便在那一瞬间如雪原般空旷荒凉。
我想我们这些人,这些跨越万山千山走向天堂的人,大概已经将灵魂和肉体分离了,我们的肉体离开了高原,但我们的灵魂却留在那儿了。这么多年来,灵魂一直在呼唤我们回去,我们的灵魂在天堂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剥离的肉体回归。
我们登上了鹿马岭。
白雪皑皑,经幡飞舞。经幡也叫祈祷幡,人们将祈祷语写在幡上,高挂于屋顶之上,庙宇之上,山顶之上,河谷之上,道路之上。蓝天白云之下,风吹动着经幡猎猎飘动,每飘动一次,就意味着人们向主宰天地之神讼一次经文,表达一次虔诚的祈祷。
经幡是藏族图腾崇拜中的“隆达”,译成汉语的意思为风马旗。我觉得它很形象,那些经幡真的就像骑在一匹匹骏马上乘风飘去的旗帜,在天地间飞飞扬扬。还有一种风马纸,就是把经文印在小块的彩纸上,向空中抛撒。无论是风马旗还是风马纸,它们都是藏族人们对平安吉祥的祈求,祝福和希望。
一路上我们总是看见经幡,我们每次看见经幡都欢呼雀跃,因为按照藏民族的习惯,经幡出现的地方,必是每一座山的最高山口上。所以一看见经幡,我们就知道我们又登上一座山顶了。
但当我们站在鹿马岭的山顶上时,我们的心情已经无法用喜悦来形容。
眼前出现了通往拉萨的河谷地带。阳光下,一层薄雾正从蜿蜒的河谷下游升起,升入那梦幻般的雾蔼中。裸露出的褐色山脚被阳光染上了一层浆红色,而覆盖着白雪的山顶则带着一种神奇飘渺的紫气耸入云空。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几缕袅袅的轻烟。
战士们兴奋地欢呼起来: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你们的父亲也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他的眼圈红了。他那疲惫不堪但神色坚毅的脸庞上,流下了一行亮亮的泪水。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他站在山顶上,挥动着手对战士们说,同志们,让我们唱一支胜利的歌吧!
歌声顿时在群山之中回响起来——跨黄河,渡长江/我们生长在冀鲁平原太行山上/锻炼壮大在中原/威名远震东海长江/祖国处处欢呼解放/毛泽东的光芒照耀祖国边疆……
歌声中,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回望我们走过的路,回望身后的万水千山,回想在这万水千山中倒下的一个个战友,苏队长,刘毓蓉,管理员,小冯,还有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姐妹和兄弟。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雪岭冰峰之中……
我默默地走到山口的那些飞舞的经幡前,从背包里拿出苏队长的遗物:一张已经破得丝丝缕缕的网一样的毛巾,我将那张毛巾和挂在了经幡上,我看着它和经幡一起飞舞起来,向着空中不知疲倦地飞舞。那是苏队长的灵魂。
进云贵,入川康/保卫西南边防/巩固祖国后方/解放的大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雅鲁藏布江!
我终于看见了布达拉宫。
终于看见了那个多少人梦寐以求多少人终生追求的天堂的象征。
1951年10月26日上午,进藏大军举行了隆重的入城典礼。
数面大鼓在前震天动地地响着,乐器闪亮,吹奏出悠扬惊天的旋律,然后是数十面红旗猎猎飞舞,接下来是腰鼓队,秧歌队,彩衣红袖,舞姿翩翩。战士们大都不背枪不拖炮,但依然士气高昂,威武雄壮。
拉萨群众几乎是倾城而出,巷口路旁,窗台铺面,楼顶树上,到处都是人群和笑脸。
我走在队伍中,我的心里满是喜悦,我的眼里满是热泪。当我越过欢迎人群的头顶,一眼看见布达拉宫时,我呆怔在那里。四周的人正在欢呼雀跃,他们是为自己终于走到了拉萨而欢呼雀跃,他们在为历尽艰辛赢得的胜利欢呼雀跃。
可我却哑在那里。
无论是出发之初还是进军路上,我曾多少次地想象过,当最终有一天我走到拉萨时,当我终于看见布达拉宫时,我一定会跳起来的,一定会高声欢呼大喊大叫的。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哑在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默默地望着它,望着布达拉宫,觉得很神奇。我甚至以为那不是建筑,而是一座特别的山峰。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它。
·14·
裘山山 著
第十四章
在西藏某边防团团长的宿舍兼办公室里,长达三小时的团党委会即将结束。团长欧木凯的第二瓶吊针才打了一半。但他的感觉已经好多了。感觉好多了的最主要原因不是药物,而是心理。
晚上的整个会议上,党委委员们情绪都很好,都觉得这段时间工作没有白干,人没有白累。有一种成就感。虽然一些同志也说到了自己的想法,说到了困难,但都很坦率,并且对今后的工作很有信心。木凯心里清楚,大家对工作有信心,主要是缘于对他和政委这两位主官有信心。这样的信任比什么都珍贵。他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最看重的就是这个。
惟有政委显得有些心事的样子。木凯想,是不是自己下午悄悄去军区的事,他还有些不高兴?本来他和政委之间是很坦诚的,有什么就说什么。如果因为这个造成误会,会让木凯后悔的。
也许刚才开会前应当解释一下?可是眼下木凯还不想说出父亲的事。不想说不仅仅是不想影响大家的情绪,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释放内心的痛苦。
这时政委说,老欧你看你还有什么?
政委的目光中有一种疑惑和期待,他似乎在给木凯一个解释的机会。木凯犹豫着。政委进一步说,你对今后有些什么想法,也可以和大家聊聊嘛。
木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