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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尖子们由于受重视,他们的精力被强制性地大量转移到其他方面,如官方“栽培”、家长“望子成龙”的加压等。尖子们被强制转移的精力,可能超过了原本剩余的五分,而达到六分、七分乃至八分、九分。于是“逆转”现象出现了:被高度重视的尖子们仅剩一、二分或三、四分精力用于学业,结果成绩下滑了;而不受重视的“第十名”们继续把全部精力用于学业,结果后来居上了。“组织上、领导上的充分重视”曾经毁掉了多少有才华的人?这是我们在身边周围看得太多的悲剧了。
更为可疑的是周老师的评价尺度:来参加聚会的“三十二名同学当中,已有三名工程师,两名副教授,两名‘局级’,三名‘副局级’,四名公司经理……”,周老师几乎不假思索地把工程师、教授、局长、经理视为成功者。这使他的研究成果仅仅成了一堆把人人皆知的社会现象加以简单量化的统计学数据,而没有任何文化批判的深度。众所周知,官本位的中国式成功与真正的文化成功决非一回事。在畸型的不公平竞争环境中“劣选出”的工程师、教授、干部、经理中,有多少是有真才实学的?以这样的“成功”来反思当代中国的教育制度,不是隔靴搔痒,就是舍本逐末。
在当代中国社会的不公平竞争中,需要太多与真才实学无关的“公关”能力,在腐败堕落的精神病菌深入骨髓的当代中国社会中,劣币驱逐良币已经不再是特例,而是通例。当代中国的人才劣选制度,运用的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的评价原则,最后中选的往往是毫无个性的庸才,即所谓的“第十名”。真正有才能的人往往心高气傲,不愿借助于“诗外功夫”和“盘外招”,所以尖子们即便没有江郎才尽,没有退步,也会在这种优败劣胜的畸型竞争中“淡出”,被“淘汰出局”。尖子们要争取不淡出,惟一的出路是向“第十名”们学习“诗外功夫”和“盘外招”,苦练“厚黑学”。
也许有人会争辩说,你说的现象主要局限在成人世界,而与校门之内不甚相关,你的书生之论纯属文不对题和不通世务。然而这样的反驳者恰恰是不通世务之至。以我十一年中学教师的切身体会,我知道校门之内决非清净世界,教师们也决非六根清净之辈,何况教师们也是在不公平的竞争环境中劣选出来的。而父母师长的成人世界中的荒谬现实,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污染着学子们原本纯洁的心灵。因此学习尖子们的“退步”,也许是因为以尖子的聪明足以深知,在当代中国,要“成功”根本不必有真才实学。也许是因为以尖子的聪明足以深知,在当代中国,他的真才实学不必浪费在当工程师、教授、局长、经理上面,他的真才实学可以用于更好的去处,可能是出国发展,也可能是在体制外自由发展。
甚至可以这样说,所有真正有才能、有尊严的人,肯定是不适应当代中国这种教育制度的。他们不符合这种教育制度的人才评价尺度,“淡出”成功者的行列,是决非偶然的必然。如果一个有才能的人在这种教育评价尺度中能够始终占据“尖子”的位置(正如周老师颇为庆幸地提到的进入中学后依然没有“淡出”前十名的少数尖子),那么他的天性必然会被扭曲,人格尊严必然大大地丧失,最后变成一个欺下媚上、毫无操守的庸才。这正是前一阵曾经轰动一时的“教育学硕士愤然让儿子退学”的根本原因所在。那位教育学硕士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成功”地培养为一个灵魂残缺、没有尊严的庸才,而宁愿他保持一个普通人的基本尊严,做一个平凡的诚实劳动者。
总之,我认为在这种教育制度之下,兔子会被压制和扭曲成乌龟,而乌龟会被“培养”成兔子。在这个龟兔魔方中,“成功者”恰恰是真正的失败者。由这样的“成功者”主宰的社会,是总体上令人窒息的愚昧社会。失败的兔子是值得同情的,而成功的乌龟却丝毫不值得羡慕。如果围绕“第十名现象”展开的热烈讨论不能达到这种认识深度,那么从中引出的“改革”措施只会加重悲剧,更多的兔子将被“改造”成乌龟,更多的尖子将从“失败”的兔子变成“成功”的乌龟。那么整个中华民族,都将成为爬行动物。从“胜利”爬向“胜利”的当代中国,就没有美好的未来可言。
三、旷课的事故
一九八○年九月我进了大学。第一学期我认真听课,不料优秀的老师都被革命革掉了,给我们上课的老师,讲课错误百出,就像是逗乐,你可以当相声听,但别指望学到真正的知识。于是我决定不再上课,完全靠自学。我这个人爱安静,受干扰就自学效果不佳。为了提高效率,我每天整个下午加整个晚上读书,早饭后睡觉,睡一上午,起来吃午饭。然后继续,每天如此。这样我很快就因旷课受到了处分,而且受到警告,如果继续旷课,将被开除学籍。我想开除后我照样可以读书,而且我打算毕生从事的写作不需要文凭,只需要真才实学。如果我为了文凭而上课,就会浪费时间。但时间是最最浪费不起的,所以我决定继续旷课。由于我一节课都不上,树大招风,成了全校最有名的旷课大王。其实大部分学生都旷课,只是旷课不像我这么多,所以目标不大,点名时下面有人变着嗓子应声,就能蒙混过关。老师即便知道,为了面子也佯装不知。
我们的孙辅导员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她担心我一意孤行,真的被开除。于是她每天一上班,就直奔我的寝室,把门拍得砰砰响。我睡眠极深,睡觉一动不动,完全是挺尸。因此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就够了。我一碰枕头就睡着,一睡下去就不易醒。所以孙辅导员要打门半分钟以上,加上大声喊叫,才能把我闹醒。我开了寝室门,孙辅导员说,快去上课。她转身离去,我关门继续睡觉,一碰枕头立刻又睡着。我对被孙辅导员吵醒,一点也不介意。过几天她查看考勤记录,发现我还是一节课都没上。
于是孙辅导员再次到我寝室拍门半分钟,大喊大叫把我吵醒。这回她站在门口不走,命令我穿上衣服,然后把我押到文史楼,看着我走向教室,她才回办公室。但我从文史楼的另一个出口转出来,回寝室继续睡觉。漱洗加走路,依然不影响我一碰到枕头立刻又睡着。过几天她查看考勤记录,我还是一节课没上。不过孙辅导员毫不气馁,依旧再来拍门半分钟,大喊大叫把我吵醒。这次她送佛送到西,把我押到教室门口,亲手拍开教室门,对上课老师说了我的名字。老师笑着说久仰大名,欢迎欢迎。教室里的同学哄堂大笑。孙辅导员看着我进去,在我身后关上门,终于放心地回办公室。我在同学们的笑声中瞌铳懵懂走到教室最后面,半梦半醒地打瞌睡。打了五分钟瞌睡,我起身走出教室。老师见我刚进来又出去,愣住了。直到我走出教室把门轻轻掩上,他也没说一句话。我没有直接回寝室,而是到办公室对孙辅导员说,我听了五分钟,老师讲错了三处。我一一细说,老师是怎么说的,错在何处,请她向老师本人和其他同学去核实。我告诉孙辅导员,这课我不能听。我非常无知,只能确知这三个地方老师讲错了。但这样一来,老师讲的其他话我也不知道是否讲错,我也不敢听了。所以我觉得还是自学更好,为此我现在不能为了这种错误连篇的搞笑式讲课而误了我的睡觉。我才刚睡下去一个小时,不睡足四个小时,我下午和晚上就不能效率很高地自学。最后我对孙辅导员说,除非哪个老师讲课不是这样错误百出,以后她不必再来叫醒我。我感谢她的好意,但请她允许我在被学校开除前按自己的计划自学。当然,我认为学校没有理由开除我,因为我的考试都通过了。但如果非开除不可,我愿意接受。孙辅导员哑口无言,她知道我说的一定是实话,不必去核实。从此她再也不来叫我去上课。随后我就回寝室睡觉,折腾了一大会儿,依然不影响我一碰枕头立刻睡着。
后来我又受过一次处分,但因为考试都通过了,我终于没被开除,而且拿到了毕业文凭和学士学位。不久前我去母校拜访孙辅导员,我对她说:“你当年曾经对我说,我迟早会为一意孤行的旷课而后悔。你说对了,我现在确实后悔了。”孙辅导员兴奋地说:“是吗?我没说错吧!”我说:“我后悔的是,第一学期的课就不该上,那样我就能读更多的书了。”
四、成长的事故
我父母是半文盲,我的幼年生活是一片文化的真空。当我长大后,我深切地感到,尽管生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但我幼年的文化环境停留在(或者倒退到了)两千年以前——甚至还不如,两千年前一个寒门子弟也有可能成为孔子的弟子。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进步,对幼年的我来说完全不存在。最荒谬的是,甚至本民族的灿烂文明,对我来说也完全不存在。我不仅无缘接触《几何原本》,也无缘接触《庄子》。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它们。
从三岁开始,我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拿一张小板凳,整天坐在弄堂口,什么也不玩,什么也不想。许多人都认为我看起来有点弱智,因为没有一个正常的孩子能够安静一小会儿。但我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坐着。
七岁进小学,但功课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因为都太简单。我非常轻松地每门课都考第一——当然我从未得过奖学金,因为那时没有奖学金。如果有奖学金,那就意味着知识宝库的大门没有关闭,我就不会干坐着度过我的最佳求学时期。功课只花掉我十分之一的精力,我完全是精力过剩,但我无事可干,只能继续在弄堂口坐着。
老师们当然知道我并不弱智,于是美术老师指导我学习书法和绘画,音乐老师指导我学习声乐和器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