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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抽屜里有一幅挺好的版画,值到八十法郎,是初印,我还为那版画写过一篇滑稽的稿
子。真的,《希波克拉底拒绝阿塔克塞尔塞斯的聘礼》①大有文章可做。巴黎的阔佬往往拿
出惊人的聘金来,有些不希罕聘金的医生正好引用画上的典故。版画下面还有二三十份流行
歌曲的谱子。你一齐拿去,给我四十法郎。”
“四十法郎!”书店老板叫起来,声音象受惊的母鸡。接着说:“至多二十法郎,没准
我还要赔本呢。”
卢斯托说:“二十法郎在哪儿呢?”
“还不一定凑得起来,”巴贝说着在身上掏了一阵,“啊,有了。你把我挤干了,碰到
你真没办法……”
“好,咱们走吧,”卢斯托招呼吕西安,随手拿起吕西安的诗稿,用墨水在绳子底下画
了一条线,带着出门。
“还有别的东西吗?”巴贝问。
“没有了,小夏洛克②,改天再让你做笔好买卖……(叫你蚀掉三千法郎,你这样剥削
人,得教训教训你才好。)”卢斯托最后几句是轻轻的对吕西安说的。
①波斯王阿塔克塞尔塞斯(公元前五至四世纪)因国内大疫,重金礼聘希腊名医希
波克拉底。希氏以波斯为希腊世仇,拒不受聘。法国十八世纪画家吉罗德以此为题绘成油
画,十九世纪由马萨尔(1775—1843)镌成铜版。
②夏洛克,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人,今用以指一切重利盘剥的债主。
两人坐着街车向王宫市场进发,吕西安问:“那么你的书评呢?”
“嘿!怎么写书评,你才不知道呢。拿《埃及游记》来说,我不裁书边,从隙缝里东零
西碎看上几段,发现十一处文字的错误。这就好写上一栏,说作者也许懂得刻在华表上的怪
文字,却不懂他祖国的语言;我可以提出证据来。然后,我说与其谈博物学考古学,不如讨
论埃及的前途,文明的发展,怎样使埃及回到法国怀抱等等;埃及虽则在我们手中得而复
失,还可能在精神上受我们的影响,归附我们。然后来一套爱国主义的滥调,什么马赛啊,
近东啊,我们的贸易啊,扯上一通。”
“如果作者在书里就是这样写的,你又怎么说呢?”
“那就说他不该哓哓不休的谈论政治,应当关心艺术,描写当地的形势,风景。批评家
借此感慨一番。他可以说:我们被政治包围了,腻烦死了,到处只听见政治。我真想读读有
趣的游记,叙述航海的艰苦,土峡的风光,赤道上奇妙的景致,从来不出门的人需要知道的
事情。我一边赞美这一类的游记,一边取笑有些旅行家大惊小怪,把掠过的鸟,飞鱼,桃
子,高地,经过勘测的海湾,当做大事一般夸说。批评家还责备作者不曾提到和一切艰深,
神秘,不可解的事同样引人入胜的,莫名其妙的科学问题。读者看着评论笑了,我们的责任
也就完了。至于小说,佛洛丽纳是世界上少有的小说迷,她替我分析内容,我照她的意见写
评论。直要她嫌作者絮烦,觉得讨厌,我才考虑作品,向出版商再讨一部样书,出版商当然
照送,有希望得到一篇好书评,他还有不高兴的吗?”
吕西安脑子里装满了小团体的朋友们的观念,说道:“天哪!可是真正的批评,神圣的
批评在哪里呢?”
卢斯托道:“亲爱的朋友,批评这把刷子不能刷单薄的料子,那会一扫而光的。得啦,
写作的内幕不谈了。这记号你瞧见没有?”卢斯托指着《长生菊》的原稿问。“我用墨水沿
着绳子在包皮纸上画了一道线,如果道里阿打开来看了,绳子不可能扣在老地方。所以你的
原稿等于密封了一样。你要实地试验,这办法不无用处。还得提醒你一句,你没人撑腰,甭
想单枪匹马闯进道里阿的铺子,多少青年跑上十来家书店,连一声请坐都听不到……”
这一点吕西安有过经验,知道是事实。卢斯托下车给马夫三法郎。吕西安看卢斯托刚才
穷得要命,此刻这样摆阔,好不诧异。两个朋友走进木廊商场,专出所谓时髦书的书店当时
就是气派十足的设在那儿。
幻灭
十一 木廊商场
那个时期,木廊商场在巴黎赫赫有名,是个挺好玩的地方。那藏垢纳污的集市值得描写
一番,因为它三十六年之间对巴黎生活影响极大,四十岁左右的人看了我的叙述很少不感兴
趣,虽则年轻人觉得难以相信。原来的场子今天变了开阔的奥尔良回廊,又高又冷,赛过没
有花草的花房。当初盖着一些木屋,说准确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乱盖上一个顶,开间很
小,朝着院子和花园,①有些钉死的玻璃窗,象城门口的小酒店最脏的窗子,略微透进一些
日光。三排铺子留出两条走廊,大约有十二尺高。中间一排夹在两条走廊之间,空气恶浊;
走廊顶上的玻璃老是乌七八糟,底下更没有多少光线。蜂房似的铺面尽管小得可怜,有几间
不过六尺宽,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应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园取光的棚
屋都有绿漆的矮木栅保护,大概怕群众走近,把破落的后壁撞倒。本栅之内有二三尺②空
地,长着奇形怪状,科学家认不得的植物,跟同样茂盛的各色工艺品混在一起。印刷车上试
过大样的字纸,盖在一株蔷薇上,修辞学的华彩沾着流产的鲜花的香味。无人照料的小园灌
饱臭水。植物枝条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缎带,各种商品的传单。帽子店的零料和废品压得植物
喘不过气来:一簇绿叶托着一个缎子的结,扎成大丽菊的样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观念弄糊涂
了。不论在院子那边还是花园那边,这座古怪的宫殿让你见识到巴黎最龌龊最奇怪的面目:
雨水淋坏的粉刷,补过的土墙,陈旧的油漆,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园的木栅也被
巴黎的群众糟蹋得污秽不堪,似乎替铺子镶了一条难看而又难闻的边,叫感觉灵敏的人不要
走近;谁知感觉灵敏的人并没被这些丑恶的景象吓退,正如童话中的王子不怕恶魔放在公主
身旁的毒龙和危险的障碍。那时的木廊象现在的奥尔良回廊一样,中央有一条过道;也象现
在一样,可以穿过两座有成行柱子的游廊进去。那游廊是大革命以前动工的,后来缺乏经
费,没有完成。如今通往法兰西剧院的壮丽的石廊,当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高得异乎寻
常,屋顶盖得极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把那走道叫做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
烂店房的屋顶都非常糟糕;有一个经营开司米和呢绒的出名的商人,一夜之间货物淋了雨,
损失浩大,把业主奥尔良王室告了一状,打赢了官司。有些地方,顶上只盖两重柏油布。不
论是木廊,还是舍韦酒家在那儿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过路人的靴子鞋
子带来一层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经过商人们不断打扫,变成许多岗峦陵谷,一年四季
绊你的脚,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①木廊商场一面正对旧王宫,一面正对旧王宫附属的园子。
②上面提到的都是法国旧尺,每尺合0.3248公尺。
地下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风吹雨打,粘着灰土,平顶的棚屋披着褴褛的衣衫,
砌了一半的围墙肮脏无比;整个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亚人的帐幕,集市上的木棚,围在巴黎
大建筑四周的临时工程,——那些大建筑始终没有盖起来。奇丑的外貌同内容非常相称:藏
垢纳污的廊子底下,热闹,嘈杂,各种行业鳞次栉比,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八三○年的
革命为止,做的买卖为数惊人。交易所设在对面王宫市场的底层,有二十年之久。舆论的趋
向,声名的显晦,政治和金融的波动,都在这个地方酝酿。交易所开市以前,收市以后,许
多人约在廊下见面。巴黎的银行家和商人往往挤在王宫市场的院子里,雨天便拥进木廊。不
知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建筑物,回声特别响亮,到处听得见哄笑的声音。这一头有人口
角,那一头就知道为什么口角。商场中只看见书店,诗集,政论,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
才来的马路天使。这儿有的是新闻,图书,新老牌子的名人,议会的阴谋,书店的谎话。新
书在这儿发卖,群众也固执得很,新书一定要上这儿来买。保尔-路易·库里埃写的政论小
册,或是奥尔良一房向路易十八的宪章放的第一炮,《一个公主的奇遇》,一个黄昏在这里
销掉几千册。吕西安在那儿露面的时代,有些铺子已经装上漂亮的玻璃橱窗,不过只限于靠
院子和花园的两排商店。在建筑师封丹纳动工拆造,把这个古怪的居留地消灭之前,两条走
廊之间的店铺门户洞开,象外省集市上的临时摊子,只靠木柱支撑;从商品或者玻璃门中望
出去,两旁的走廊一目了然。室内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脚炉取暖,消防也由他们自己负责;
一不小心,这个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钟内就能化为灰烬:板屋在太阳底下晒干了,还有卖
淫业的欲火烘烤,堆着满坑满谷的纱罗,纸张,有时再加上过堂风助威。帽子店摆满奇怪的
帽子,似乎专为陈列,不是出卖的,上百顶的挂在香菌式的铁钩上,花花绿绿,把几条走廊
都点缀到了。二十年来的游人都暗暗纳闷,想不透这些吃饱灰尘的帽子到哪些人的头上去找
归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丑又放荡,按照中央菜市场的习惯和谈吐,用俏皮话兜搭来往的
妇女。一个伶牙利齿,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在圆凳上招揽顾客:“太太,为什么不来买一
顶漂亮帽子啊?”——“先生,照顾一笔买卖好不好?”高低不同的声调,眼神,对过路人
的评头论足,使她们的丰富生动的词汇更有变化。书店老板和开帽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