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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西安急于联络那些鹰犬,说道:“咱们先去找费利西安·韦尔努。”
卢斯托叫人雇了一辆车,两个朋友坐着上芒达尔街。韦尔努在一所有过道的屋子里住着
三楼上的一套房间。尖刻,傲慢,功架十足的批评家,正在和家里人吃饭;女的长得太丑
了,一定是正式的配偶;两个小孩儿爬在两张围着栏杆的高椅上;饭间恶俗不堪,糊着方格
的花纸,每隔一段有一簇青苔,几个金漆的框子嵌着镂版画。吕西安看着这排场很奇怪。费
利西安的晨衣是用老婆的旧印花布衫改的,他因为这副装束被人撞见了,脸上不大高兴。
“吃过饭没有,卢斯托?”韦尔努一边招呼,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让吕西安坐下。
艾蒂安说:“我们才从佛洛丽纳家吃了来。”
吕西安只顾打量韦尔努太太。她象个老实的大胖厨娘,皮肤还白,长相俗不可耐。头巾
下面,一顶睡帽用带子扣在下巴上,腮帮的肉被带子箍紧了,拚命往外挤。没有腰带的梳妆
衣只在领圈上扣着一个纽子,阔大的褶裥挂下来,穿在身上不三不四,叫人想起路旁的界
石。身体好得异乎寻常,脸颊差不多红得发紫,手指头象螺丝钉。吕西安看了这女人,忽然
懂得为什么韦尔努在交际场中那么拘谨。他既厌恶自己的婚姻,又没有勇气丢掉老婆孩子,
可是还有相当幻想,不能不为着老婆经常苦闷,所以他恨别人成功,对什么都不满意,也不
满意自己。醋意十足的脸冷冰冰的老是不高兴,话中带刺,动不动出口伤人,象锋利的匕
首;韦尔努这些表现,吕西安完全了解了。
费利西安站起来说:“到我书房去,你们来大概是为稿子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卢斯托回答。“朋友,主要是为了吃消夜。”
吕西安说:“我代柯拉莉来请你……”
韦尔努太太听见这名字,抬起头来。
吕西安接着说:“……请你吃消夜,从今天算起还有一星期。还是佛洛丽纳家的原班人
马,只多了杜·瓦诺布勒太太,曼兰,还有另外几个人。咱们也有牌局。”
韦尔努的女人对丈夫说:“朋友,那天我们约好要上玛乌多太太家。”
韦尔努说:“那有什么关系?”
“咱们不去,玛乌多太太会不高兴的,你不是想把书店的期票请她贴现吗?”
韦尔努对客人说:“朋友,你看竟有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点散场的晚会并
不冲突。”随后补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吕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这句话惹恼了韦尔努,从此恨死吕西安。
卢斯托道:“那么你一定到了?还有一件事:德·吕邦泼雷先生现在是咱们的人了,希
望你在你报馆里帮衬一下,告诉人家说,他能写纯文艺的作品,每个月至少让他发表两篇稿
子。”
韦尔努回答说:“行,只要他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他也得攻击我们的敌
人,保护我们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剧院去就提到他。”
“好吧,明儿见,”卢斯托好不亲热的和韦尔努握握手。
“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
“那要看道里阿了,”韦尔努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你满意吗?……”
“又满意又不满意……”
“我们捧场就是了,”卢斯托说着,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礼。
客人这样急匆匆的告辞,因为两个小孩大吵大闹,拿羹匙掏着面包汤互相泼在脸上。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朋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无意中在文坛上闯了不少祸。可怜
的韦尔努为着他的老婆心绪恶劣,跟我们过不去。咱们应当替他打发掉,当然不是为他,而
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这么一来,我们不至于再看到没结没完的刻薄文章,咒别人成功,骂别
人交运。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女人,加上两个丑巴怪,结果怎么样?皮卡尔有出戏叫做《彩票
行》,你看过没有?其中有个角儿里戈丹……告诉你,韦尔努同里戈丹一样,自己不打架,
专门叫别人动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双眼睛,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着吧,他
会踩着人家的尸首前进,看着人家的苦难高兴;他是平民,所以要攻击亲王,公爵,侯爵,
贵族;为着他那个老婆,他气不过单身的名流,满口仁义道德,宣传家庭的乐趣,提倡公民
的责任。总之,这位品行多好的批评家对个个人不客气,连小孩儿在内。他住在芒达尔街
上,老婆有资格扮《贵人迷》①中的土耳其贵人,两个小韦尔努难看得象树上长的疮;他瞧
不起圣日耳曼区,因为他一辈子进不去,他笔下的公爵夫人开起口来都象他的女人。这种家
伙只会直着嗓子骂耶稣会,骂宫廷,说它要恢复封建特权,长子特权,号召大家来一次十字
军争平等,自己却是跟谁都不愿意平等。如果他是单身汉,能出入上流社会,气派同那些受
公家津贴,挂着荣誉勋位勋章的保王党诗人一样,他准是个乐天派。新闻记者的出发点都差
不多。那是一架靠琐琐碎碎的仇恨推动的大弩炮机。你看了这榜样还有意思结婚吗?韦尔努
没有心肝,怨毒把什么都淹没了。所以他是标准记者,是一只老虎,不过长着两只手,见一
样撕一样,仿佛他的笔得了神经病。”
①《贵人迹》,莫里哀的喜剧。
吕西安道:“他怕女人。——他能力怎么样?”
“他很俏皮,是专写报刊文章的作家。韦尔努脑子里,笔底下,全是报刊文章,只有报
刊文章。他用足苦功也没法把他的散文发展成一部书。费利西安不会构思,布局,不会按照
一个有头有尾,向一桩重要事故进展的计划,把人物和谐的配合起来。他有思想,可不知道
事实;书中的主角不是代表哲学的乌托邦,便是代表自由思想的乌托邦;风格标新立异,浮
夸的句子好比一戳即破的气球,经不起批评家的讽刺。因此他最怕报纸,凡是需要乱吹乱捧
的赞美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都是这样。”
吕西安道:“你这个批评可厉害呢!”
“老弟,这种话只好闷在肚里,万万不能说出来。”
“这是你当总编辑的口气,”吕西安说。
“你在哪儿下车?”卢斯托问他。
“柯拉莉家。”
卢斯托说:“啊!你真的动了爱情。不行哪!对待柯拉莉最好象我对待佛洛丽纳一样,
把她当做管家婆。自己非保持自由不可!”
吕西安笑道:“你连圣徒都要送入地狱!”
卢斯托道:“本来是魔鬼,用不着再送地狱。”
这位新朋友的轻薄而风趣的口吻,应付人生的方式,怪僻的议论,夹着巴黎式的老奸巨
猾的格言,无形中影响了吕西安。诗人觉得那种思想在理论上固然危险,实际应用起来倒很
有帮助。车子进入神庙街,两个朋友约好四点至五点之间在报馆相会,大概埃克托·曼兰也
会去的。
幻灭
二十二 靴子对私生活的影响
不错,吕西安被交际花的真正的爱情迷住了,觉得其乐无穷。这等女子能抓住男人心中
最软弱的地方,有一套百依百顺的软功,迎合男人的懒散的习惯,她们的力量就是从这一点
上来的。吕西安已经少不了巴黎的享受,喜欢在女演员家坐享现成,过那种富裕奢华的生
活。他进门发见柯拉莉和卡缪索两人欢天喜地。竞技剧场请柯拉莉从明年复活节开始登台,
合同的条款订得明明白白,待遇还超过柯拉莉的期望。
卡缪索说:“先生,这是你的功劳。”
柯拉莉说:“当然喽!没有他,大法官早完了,哪里会有什么剧评!我在大街上还得呆
上六年。”
她说完,当着卡缪索勾着吕西安的脖子。女演员的热情急不可待的发泄出来,不知有多
么温柔,她的得意忘形不知有多么甜蜜:她爱到了极点!卡缪索和一切痛苦不堪的人一样,
低下头去,发现吕西安漆黑发亮的靴统从上到下有一道深黄的缝线,认出那是一般出名的鞋
匠用的。早先卡缪索对着柯拉莉壁炉前面那双奇怪的靴子暗暗寻思的时候,曾经注意到缝线
的颜色,也看到洁白柔软的里子上有几个黑字,印着当年有名的鞋店牌号:盖依皮鞋公司,
米绍迪耶尔街。
“先生,”他和吕西安说:“你的靴子好看得很!”
“他身上没有一样不好看,”柯拉莉回答。
“我很想找你的靴匠定做几双。”
“噢!”柯拉莉道,“向人家打听买东西的铺子,多俗气!难道你想穿青年人的靴子,
做漂亮哥儿吗?象你这样成家立业,有老婆,孩子,情妇的人,还是穿你的翻统靴合式。”
“不管怎样,先生要愿意脱下一只靴子来给我瞧瞧,倒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卡缪索固
执的说。
“没有鞋拔子,我脱了穿不上,”吕西安红着脸说。
“叫贝雷尼斯去买一个,这儿也用得着,”卡缪索神气挖苦得厉害。
柯拉莉满脸瞧不起的样子,恶狠狠的瞪着他说:“卡缪索老头,拿出勇气来,别鬼鬼崇
崇的!把你心里的话一齐说出来吧。你认为他的靴子象我的,是不是?”她回头对吕西安
说:“我不许你脱。——是的,卡缪索先生,那天放在壁炉架前面的就是这一双,先生还躲
在我盥洗室里等着穿呢,他隔天是在这儿过夜的。你心里这样想,对不对?好,就这样想
吧,我要你这样想。这是事实。我骗了你又怎么样?我喜欢嘛,我!”
她并不生气,若无其事的坐下来望着卡缪索和吕西安,他们俩却不敢照面。
卡缪索道:“只有你要我相信的事,我才相信。别开玩笑,我认错就是了。”
“我或者是一个不要脸的小淫妇儿,心血来潮看中了他,或者是个可怜虫,破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