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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契正在照镜子:修长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领翻起来扮小阿飞,只觉味道十足。
她挽着大包小包满意地离开店堂。
芳契没听到经理与售货员的对白。
“那是华光公司的吕小姐?怎么年轻了十年?”
“多问无益,科学昌明,有的是办法。”
“但是以前的吕小姐好品味好气质好风度。”
“现在也不错呀,出手阔绰,最受欢迎顾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当然不觉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轻的身体。得天独厚,她正为这个高兴。
喝茶的时候,左边桌子的小生,同右边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视她,芳契笑吟吟,一点儿不以为杵。
那两位仁兄几乎没过去请教芳名。
芳契一直顾盼自若,直到听见背后的女声轻轻冷笑一声,哼日:“这种财来自有方的妙龄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万个,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声线虽低,还是如油丝般钻进芳契的耳朵里。
她怔住,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不,她想申辩,我的财产全部由我双手辛苦赚得,你们误会了。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玻璃屏风中自己的反映,顿时呆住,怎怪得人家误会,芳契只看见一个轻化的年轻女子,眉梢眼角带着踌躇志满的神情。刚才,还对着两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吓坏了自己,连忙低下头,随即付账离开那是非茶座。
原来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为她姿态轻狂。
一个人没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么幼稚,一个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敛,亦即时沦为肤浅。这是芳契的座右铭,今日她出卖了自己。
芳契有点儿内疚,但像一切人一样,迅速原谅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还长着呢,这么早就欢喜若狂,到十六岁时可不就疯了。
芳契沉一沉气,在车子倒后镜内打量自己,是,好多了,这才像样:板着脸,皱些眉头,挂下嘴角,这方是吕芳契的标准表情。
奇怪,本来她可以毫无困难,一整天都用这个表情做人,现在皱着的眉头很快松开,下堕的嘴角又变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么连性格都变了?
车子一直向医院驶去,她答应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实在疏忽了。
她忘记换上旧时衣裳。
她推开病房门,高敏正在看电视,芳契就这样穿着湖水绿贴身短裙子说:“高敏,你大好了。”
高敏霍地转过头来,看到芳契,忽而指着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高敏,收声,你怎么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护士闻声推门进来,见到这种情形,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后严责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无路诉,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没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场。
刚落寞地走到长廊,迎面而来的是几个华光同事,他们亦并无把她认出来,与她擦身而过;只有一个人,转头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后咕哝说:“好短的裙子。”
那是会计部的张姑娘,芳契想叫她,终于颓然放弃。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后与众同事携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别说,这年头,自命齐天大圣的人为数实在不少。
到了大门口,芳契才大为震惊,没有一个同事认得她。
这是否意味她会失去工作?
不不不,华光机构讲的是效率,职员的外型当不应影响他的职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板着想,如果得力伙计的样貌忽然变成十七八岁模样,如何代表公司外出发言?
罢罢罢,索性退休吧!
芳契怀着万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电话一直响。
是华光的同事找:“吕小姐,刚才你有没有到医院探过高敏?”
东窗事发了,为着保护自己,芳契不得不说谎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么了?”
那边松一口气,“高小姐精神有点儿紧张,产生幻觉,医生说她需要好好休养。”
“这几天我都不会有时间去看她。”
“不要紧,有我们轮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电话,呆在那里,她不敢再见熟人,看样子想不开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吕芳契虽然只得关永实一个知己,并且认为已经足够,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们,日子枯燥无味。
芳契忽然发现返老还童需要付出的代价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这个罕有的愿望不肯放弃。
可以结交新的朋友呀,像光与影。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们看电影听音乐吗?她能同他们逛街游泳吗?况且,他们不知隔多久才驾临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资产,俗称人生地不熟,可见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难适应。
叫芳契到什么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连声叫苦。
解释是极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户敲门,然后开始说:“你有没有听过三个愿望的故事——”只希望假以时日他们会慢慢习惯她的新外貌。
小关的电话来了。
“芳契,是你?不要为我守空韩,尽管出去玩好了。”
“关永实,你嘴巴老实点儿好不好。”
“不行,一老实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虫,扬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过,这几天你可以尽兴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实,你回来时我照旧接你飞机,我会穿你送的凯斯咪大衣,记住了。”
“芳契,你没有事吧?”
芳契挂上电话。
她不再瞌睡,身体年轻力壮,蠢蠢欲动,大脑昏昏欲睡,不想动弹,情况怪异之极,活像武侠小说中形容的那种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人,身体不受思想控制。
她决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独守空韩,没有名堂。
她挑了一间比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钟,已经有人前来搭讪。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误会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为在这种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尴尬。
来者是个极年轻的男孩子,最多只有二十岁。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睛,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夹克在她对面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齿似一只小兽,他说:“我喜欢你。”
一向活在现实生活中的芳契觉得这像是一篇老女对少男恋爱言情小说中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她实在受不了,瞪着少男。
“你好吗?”少男问。
“你几岁?”芳契的语气如教师质问学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约二十三四五岁吧,不要紧,我喜欢同年纪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个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袜,没意思,把她们留给脏老头吧。”
芳契听得目定口呆。
“看得出你不大出来走。”少男趋近一点。
芳契总算开得了口:“对不起,我情愿一个人坐。”
少男一怔,像是从来未曾被拒绝过,稚嫩的脸上露出被伤害的样子来,芳契怕他会忽然发难,他的体积可是成年人的体积,她退后。
“什么?”少男说,“你不喜欢我?”
芳契扬声,“领班,领班。”
领班没过来,邻座仿佛有人见义勇为,过来说:“这位小姐不打算同你做朋友,滚!”
小男孩见是个大男人,只得乖乖离开,那大汉却一屁股坐在他坐过位置上,问芳契:“贵姓芳名?”
芳契不怒反笑。
她还天真地以为男女已经平等,可见她与世隔绝已经有一段日子。
事事还得靠自己,她叹一口气,打开手袋,取出钞票压在玻璃下,匆匆离座。
怪不得人,也许是间单身酒吧,人人只有这一个目的,出来玩,讲门槛,下次要请教有关人士。
她推开玻璃门,走到马路上,看到寒夜一天的星。
芳契发觉她至今未曾学识享受人生,过不惯夜生活。
紫薇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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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马路上踯躅。
玩,也要培养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声急哨,呼啸而至,玩得出各种花样来,现在怎么玩?
白白浪费了这个青春的身躯。
想起来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轻的灵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躯壳中,”今日,又气苦“年轻的肉体受古老思想困扰。”
人大概永远不会满足。
夜未央,一辆开蓬车驶过,喧哗热闹,芳契投以艳羡好奇目光,车中男女伸手招她,“来呀,参加我们。”
但芳契不敢,谁知这一班是好人还是坏人。
开蓬车兜个圈子,驶远。
没有用,顾忌太多,限制了身体的活动。
芳契深深叹口气,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亲的电话。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与母亲说几句话:好吗?天气凉或热了,当心身体,我有空来看你之类。然后每隔三两个月,她去探访她。
芳契与母亲的年纪距离大截,这其实也并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无所谓,世上并无明文规定母女必须相爱,然而明明没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夸张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纳,使芳契觉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了。
“你许久没来。”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没有关系,母亲大抵不会知道分别在哪里?老人总希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