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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50年代初期,共和国建立伊始,真是百废待兴,百事待举。外有美国介入台海,朝鲜战争需要对付,内有土改,镇反,恢复国民经济,以至“一化三改”的“过渡时期总路线”;与此同时,在高级知识分子中开展思想改造运动。也许鲁迅得免于像许多留学英美的大学教授那样,被迫在群众大会上检讨过关,然后将检讨登报示众;但内部会议是难免的。鲁迅虽然不怯于“解剖自己”,但他不会屈从于大轰大嗡,违心地自辱以求解脱,这就难免导致“顶牛”,使矛盾呈尖锐或胶着状态。
鲁迅是深沉的。他最懂得中国的社会、中国的历史,那不仅得之于有字的史籍,而且得之于无字的经验。他亲身经过辛亥革命,军阀统治和国共之争;当年的奴隶变成了新的主子,回过头来比原先的主子还要厉害苛刻,而不但有革命与反革命,且有了“反反革命”、“反反反革命”的互相屠戮,这些都没有逃过先生的冷眼。在一个历史大转变的关头,鲁迅恐怕不会止于一鳞一爪,而会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在把农民造反推崇为创造历史的动力的命题面前,鲁迅会轻易修正自己对张献忠、洪秀全、义和团的观点么?也许周扬会把毛泽东早在1939年的说法暗示或明示给鲁迅:
鲁迅表现农民看重阴暗面、封建主义的一面,忽略其英勇斗争、反抗地主,即民主主义的一面,这是因为他未曾经验过农民斗争之故。(该年11月7日致周扬信)
鲁迅会很重视这一意见。但他以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对“革命先锋”的歌颂来对照《阿Q正传》中的“土谷祠之梦”,是否就会信服地称阿Q为“革命先锋”呢,准此,他会不会认同在土地改革中把阿Q式的流氓无产者当作依靠对象呢?他还会深入一步地从他对国民性特别是农民意识的思考楔入对社会政治现实的分析吗?
鲁迅一个最被称许的政治表态,是他相信“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这是与他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和苏联文艺政策分不开的(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托洛茨基、普列汉诺夫、卢纳察尔斯基为中介,这在后来的某些批判家那里,也会成为一个罪名)。但他对苏联这个新型社会的认知,并非一成不变的。在1932年9月所写的《〈竖琴〉后记》里,他已经发现“现今的无产作家的作品,已只是一意赞美工作,属望将来”,与鲁迅认为文学“撄人心”的功用颇有距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信息的增加,鲁迅对苏联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入。他在1936年逝世前不久,曾“故作庄重”地对冯雪峰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虽是一句玩笑话,却可能是由于他听了一些旧俄作家诗人在“新俄”的遭遇,有感而发。
第三辑 在文化史的长河中第49节 鲁迅也不会有更好的命运(3)
假设他活到30年代末,那他必定多多少少听到有关三次莫斯科大审判的消息,更不用说纪德访苏感到失望的纪实。这都会引起鲁迅对于过去一些言论文字的反思。他会对照中俄两国的传统,两国的革命,中苏两国共产党的政治渊源和文化渊源,他会从对斯大林个人崇拜发现中国皇权专制主义的影子,发现当今世界上现代极权主义的一般本质。这样的话,如果到了1949年,毛泽东宣布“一边倒”的外交政策,中国之为“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成员,成为基本国策,鲁迅面对着例如全党全国为斯大林祝贺七十诞辰等等景象,不鸣则已,一旦按捺不住,流露对苏联的些许不满,都会招致“反苏”的罪名,而反苏就是反共、反革命,就是托洛茨基,就是与蒋介石一个鼻孔出气,非同小可,罪不容诛。但在像这样的重大问题上,让鲁迅保持沉默,又不符合鲁迅的性格。那末,不从那时就“坐”进牢里,也将从正常的政治生活中消失,等不到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再来收拾他了。
其实,我们在这里所作的种种假设,当年鲁迅自己已经作过了。1934年4月30日,鲁迅在给曹聚仁的一封信里,就说:“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这可能是设想当时被他叫作“奴隶总管”的周起应(周扬)等一朝掌权后的情景。但我们不能不佩服先生的先见之明。虽因鲁迅去世,这一谶言没有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但从50年代到60年代一路而“文化大革命”,不是货真价实的“斯文扫地”登峰造极了吗。
不过,为了继续我们的话题,还是让我们撇开鲁迅前此可能遇到的不止一劫。50年代之初,中共空前壮大的统一战线,还具有较大的包容性,连长期处于边缘的梁漱溟、张东荪也还有发言权。这时如果给鲁迅以发言机会,他说得最多的恐怕还是他思考最多的农民问题和知识分子问题。以他对中国农民命运的关切,他会为“耕者有其田”的实现而高兴,然而随后雷厉风行的“统购统销”和迅猛实现的“农业合作化”,鲁迅的观点未必能适应当局的要求。而我们早就从《毛泽东选集》第五卷读到了他听到梁漱溟谈“农民生活不如工人”,一下子翻脸,挖苦有加,这样的屈辱也将降临到鲁迅的头上吗?
也许不会。因为倘是如上所述,鲁迅这个不会讨人喜欢的角色,也就不会有更多与毛泽东面对面的机会。而梁漱溟因被选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不免常要开会如仪的。我们知道鲁迅既不想望上帝特别地发给糖果,也曾讥笑过胡适做带头羊;而且他深知“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他的这些认识和态度是在所谓“旧社会”多年形成的,却也不会一经改元易帜,就因执掌政权者改变而幡然放弃。连郭沫若到了晚年都以不断地“送往迎来”为苦,鲁迅更不会随人俯仰,在各种场合充当只管举手凑趣的角色。
革命胜利了,社会面临大变动,不但社会经济利益资源要重新分配,而且首先是从政治标准(即对革命胜利一方的态度)出发,对人们的政治地位,相应的机会和待遇都要作大幅度的调整。建国初期,执政党在全国范围建政过程中,不但派自己的党员干部担任各种负责职务,同时对旧军政人员也实行包下来的政策(所谓“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对党外“头面人物”,则实行“统筹安排”,说得直截了当便是纳入公职系列,按照虚实职衔发给相应级别的薪金。在这方面,我相信鲁迅不会斤斤计较,更绝不会像柳亚子那样表现热中,而宁愿一如既往地以稿费收入为主,也就是坚持为写作人不变。据说许广平在从香港进入东北解放区之际,发现那里的新华书店出版了鲁迅著作但未付酬,她提出这个问题,当即受到民主人士领队的沈钧儒的批评,说解放区经济困难,不应在此时伸手要钱(大意)。这是许广平换了新环境却没放下老规矩的欠商量处;假设鲁迅在场,当不致此。但这件事也表明,鲁迅尽管也有些别的经济收入,但主要还是依靠稿费版税为生,从我们今天保护知识产权的常识看来,许广平的反应原也无可厚非。
鲁迅确如陈独秀所说,是坚持独立思想的。若干年来,人们对鲁迅自己说的“遵前驱者的将令”之“遵命”,往往误读甚或曲解,以致江青等竟以为在鲁迅晚年病中,冯雪峰就能以党员身份,把不属于鲁迅的观点强加于他,写进致徐懋庸的信里,这也太小看了鲁迅。
毛泽东极其重视意识形态领域的动向和斗争。50年代几次大的风浪,对《武训传》、《清宫秘史》、《红楼梦研究》、胡适和胡风的批判,都是他亲自发动的,并在全国形成一窝蜂的局面。鲁迅从事杂文写作,以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为己任,但他对这样的哪怕是由最高当局发动的大批判,会像众多的文化人那样积极响应,望风景从吗?就以批判胡适为例。在30年代,鲁迅对胡适的言行都作过可称激烈的批评,并且完全认同瞿秋白在《王道诗话》中对胡适的针砭。然而在50年代群众性的批判运动中,对胡适其人其文,不顾事实,不据文本,不讲道理,不问青红皂白的一笔骂倒的做法,显然不为鲁迅所取。到了批判胡风,一夜之间,朱笔之下,定下从反党而反革命的可杀之罪,而且势必牵连鲁迅。假设鲁迅活着,则批判胡风并涉及冯雪峰,就是“项庄舞剑”,意在“引蛇出洞”,如果鲁迅“跳出来”,正中“上怀”,如果鲁迅保持沉默,也还可以以“群众”的名义点名把他“揪出来”。就像两年后打了个“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后再冠上一个冯雪峰之名一样,这里命名“胡风反革命集团”,也不妨点出鲁迅是其“黑后台”,而改称“鲁(迅)胡(风)反革命集团”,甚至迳称“鲁迅反革命集团”了。
前有苏联20~30年代斯大林打了那么多党政军及文化界知名人士为反党反革命,后有中国50~60年代政治运动中打了党内党外、上上下下、成千上万人为敌对分子,假设鲁迅活到1955年反胡风和肃反运动,打他个反革命不足为怪。如果打了胡风,却把鲁迅放过,那就是执行最高指示的过程中打了折扣,犯了右倾的严重错误,而在举国反对右倾,要把肃清反革命的斗争进行到底的高潮中,这几乎是难以想像的。
如果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的确鲁迅就不会亲历1957年的反右派了,当毛泽东回答罗稷南的提问时,鲁迅恐怕正如胡风那样在监牢里,而且,有无数过来人可以证明,“关在牢里”可就不得写了。除非后来网开一面,放鲁迅从牢里出来,给予如马寅初、班禅额尔德尼一般的待遇,那就是软禁在家,不许参与政治社会活动,不许发表文章(也无处发表文章),不许接见记者和外国人,总而言之,封杀而已矣。而这种软禁和封杀,等于变相的坐牢。
或者怀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