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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去衙厅后院率一匹马到北门外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走一趟。问一声腾夫人的两个妹妹住在什么地方。你回来的路上到一家丝绸铺去买两匹上等丝绸,明说是做衣料用的,你拿着十两银子去。如果你回来时我还没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来找我,顺便也看看审讯的情况。”
乔泰急忙辞了狄公去后院牵马,他非常希望早点赶回来看看审讯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热茶,便去找潘师爷。潘师爷告诉狄公滕县令已决定将今天审讯的一应事务都委托他料理,县令自己则几乎是出来应应景了。
狄公问他:“关于我们发现柯兴元的尸体的证词你写完了么?”
潘有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纸交给狄公,狄公展开仔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句子,把发现柯兴元尸体的主要功劳归于潘有德,然后在证词上签字,盖了私章。说道:“今天审判分两堂进行,滕县令将审坤山,我本人审柯夫人,最后滕县令同我一起审冷虔。这儿是两张批子,均为三百五十两金子,约是冷虔偷挪柯兴元赃钱总数的七成,你将领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继承人,因为这笔钱依律应归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乔泰从坤山那里查缴来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将它打开,说道:“这里是四条金锭,正好二百两金子。是坤山从柯兴元的银柜里偷走的,把这笔钱也转到柯家。还有三百两在天雨金市里存着,也是冷虔的赃钱,先将它没收了,在适当的时候也转到柯家去。”
潘师爷收下了批子和金锭,写了字据。一面带着感激的微笑说:“你抓住了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赃财。你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成这些事呢?狄老爷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无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衙役捧来了乌纱官帽和一身浅绿色公服。
狄公穿戴毕,进了早膳,便到衙厅后堂拜会滕县令。滕县令也身穿一件浅绿色官袍,头上一顶乌纱帽,与狄公一般打扮。
衙堂上一阵击鼓,接着三声锣响,锣毕,八名街卒吆喝着列立两厢。滕县令手挽着狄公走出那幅绣着獬豸的帷幕,一升上高台。狄公与滕县令长揖稽首,逊让就座,狄公的案桌放在滕县令的右首。
县令滕老爷的太太被杀、柯兴元家里搜出柯兴元的尸体。柯夫人被拘捕等等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城。公堂下的廊庑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看审的人。滕县令宣明公堂守规之后,便喝命带偷盗杀人犯坤山上堂。
坤山被带上堂来,去了枷锁,跪倒在地上、左脚踝处已经缚了绑带,夹了板。看见坤山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狄公记起了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乔泰对他的描绘: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小虫。
姓氏、身份验报完毕,坤山就照着狄公昨夜教他的供词背了一道,稍有点接不上茬时,滕县令便凑着关节处动问几句。坤山供毕,书记录了口词,宣读一遍,坤山确认不讳,画了押。
滕县令当堂宣判坤山盗骗杀人,依律拟斩,呈本申报刑都大堂候复。坤山于是被重新枷上带回大牢监禁起来。
堂下看审的人好一阵喧哗,有的痛骂罪犯胆大妄为,有的对滕县令的不幸表示同情,对他的情绪表示赞赏,有的嫌审得太快,没听到惊人的情节。
滕老爷拍了拍惊堂木,喝命肃静,又高声宣道:“传柯谢氏上堂!”
令签一下,柯夫人被带到堂前跪定。见她浑身缟素,不施粉黛,一头鬓发拢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柄玉梳,算是装饰。一副雍容华贵、高傲矜持的样子。狄公暗暗吃惊,担心自己会不会是冤枉了好人。
狄公扫了一眼堂下,慢慢开口道:“昨天夜里,你丈夫的尸体在他卧房的地板下找出来了,你当时在场。关于这一点你还有什么需要辩解的么?”
柯夫人摇了摇头。
“本堂现在问你,十五日那天晚上你丈夫离开宴席回到房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须将那详情从实招来!”
柯夫人抬起头来,形容凄楚,声音幽咽地回道:“望老爷明鉴,我只是一个不见世面,柔弱无知的女子。那夜又是出了这般的大事,想来悲痛尚犹不及,哪里还敢抛头露面,往来衙门报事,吃人耻笑。小妇人实是知罪了。那夜之事,容我这里慢慢想来,细禀老爷。”
她稍停了停,抬头望了望堂上的狄公,身子却不由哆嗦起来。又开始说道:“我真不敢回忆那夜的情景,正如个恶梦一般。记得我当时去我丈夫的房间是想看看仆人们是否将新洗的床单铺好。我刚走到桌旁,突然发现房中有人。我回头一看,床帘拉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我刚想呼救,那人则对我举起一把长长的尖刀,我吓得不敢出声。他向我走近几步……”
“那人什么个模样,如何打扮?”狄公打断了她。
“回老爷,他脸上这着一条薄薄的蓝纱面巾,个儿很高,身子很瘦……呵,对了,他穿着一身蓝色衣裤。当时我害怕极了,没能看得很清楚。”
狄公点点头。
她又说下去:“他就立在我面前,嘶哑着声音说。‘你敢叫出声,我就……’他刀尖对着我的胸脯压低了声音说:”马上你的丈夫就要来了,你就和他说话,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正在这时,我听见了过道上传来了脚步声。那人迅速将个身子靠在门边的墙上。我的丈夫走进来,见了我,刚想张口说什么,那人突然从他后面将他捅倒了……“
她双手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狄公做个手势,一旁的衙卒递过一杯浓茶,柯夫人接了一口喝光,又说下去:“我一定是吓得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丈夫却不见了,我只看见我丈夫的长袍和帽子搁在椅上,那人正忙着穿起那件长袍,又戴上了我丈夫的帽子。我见他满面是血,浸透了那块面巾。那人低声说:”你丈夫自杀了,你明白吗?如果你张口乱说,我就一刀割下你的脑袋:‘他粗暴地将我推出了房门,我跌跌撞撞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刚刚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听到外面花园里一声大叫,仆人们跑来告诉我说,柯老爷跳河自杀了……我一直想把真情讲出来,老爷,我发誓,我确是想全讲出来,可是当我下决心去衙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张可怕的脸,上面满是鲜血,我又不敢了。“
柯夫人低声呜咽起来。堂下黑压压一片观审的人群中传出一阵啧啧的同情声。
狄公说:“你暂且跪在一旁。”随后高声喝道:“带肖亮上堂!”
衙卒押着秀才走上堂来。秀才抬头见那堂上的老爷却是酒店里的胡子哥,不由一楞。他很快恢复平静,冷眼儿盯着一旁跪着的柯夫人,一面慢慢跪了下来。
狄公厉声道:“你就是肖亮吗?竟然还有个秀才的功名!你这个黉门的败类,犯下了弥天大罪,还不快招,免得皮肉受苦!那个女人已全部供了。”
(黉门:学校校门,古时对学校的称谓。黉:读‘红’——华生工作室注)
秀才平静地说:“老爷敢情看差了,学生委实不知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也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狄公十分恼火。他本来指望秀才一看见他坐在正堂上问审,又出乎意料地与柯夫人见面,会立即垮下来,全部招认。看来他低估了这个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又转脸问柯夫人:“你认得出这个人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吗?”
柯夫人从容地看了看秀才,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下。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说道。“我怎么认得出他来呢?那凶手当时睑上遮着一块面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于对你过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为你提供解释清楚那桩血案的机会,并且给你带来了重要的嫌疑犯让你辨认。现在你企图推翻你刚才的供词,你等于在说这个被告无罪,他不是凶手——我们把嫌疑犯弄差了。来人,将肖亮开枷释放。柯谢氏。本堂断你与一个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谋杀了亲夫柯兴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细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着嘴唇重新对着秀才看后,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对:他的身子看来差不多高……不过,我仍说不准他的脸……”
狄公拖着声调长长地“嗯”了一声。
柯夫人声音颤抖了。“他……他既然当时满脸是血,如果他是凶手,他的头上就有块伤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验看。两个衙卒按着秀才的肩膀,另一个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朝后猛地一扯,前额露出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气无力地叫道,一面用双手捂住了脸。
秀才死命挣脱了衙卒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破口骂道:“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淫妇!”
“他疯了!”柯夫人叫道,“老爷,不许那个卑贱的乞丐信口骂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爱你,我太蠢了,我竟没有看穿你这个无耻女人的伎俩!你利用我杀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钱全弄到手,然后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两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争辩,无奈那秀才的话就象流水一样冲出来:“我太蠢了!我可以同我喜欢的任何女子结婚,她们又年轻又漂亮,可我却强迫自己爱你,爱你这个比我年纪大许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别那么说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凄切地说道:“亮,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是深爱你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地哭泣着。缓过长长一口气后,她擦去眼泪,抬起头来从容地看着狄公,神情开朗地说:“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谋!”她又回过头来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