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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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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爬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涕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的该打不该打?”
            又怒问:
            “你说,你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父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尔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霁。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浆糊校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弯、枪、刀、剑、矛、盾、斧、钠、朝、鞭、铜、挝、生、叉、把头、绵绳套索、打。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砸基础。
            关师父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帛相见,袒腹相向。
            取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传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钢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河,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地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皇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唉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好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
            “暧,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那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
            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没人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
            “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
            “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
            “来一段。”
            不知恁地,关师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袄。也有一早出去干散活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块、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铜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
            “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酽,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
            “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
            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父眯嘁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父,“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
            “什么词?忘词啦?嘎?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
            “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娜娜,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
            “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
            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蓦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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