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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美人是个已学会“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至亲”的孩子,生性凉薄。她得出的结论也同样凉薄,原来儿子只是母亲用来争宠的工具罢了。
那一夜的芍药殿外,香花飞舞如凤蝶翩迁,分外妖娆。
她已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了。那种莫名地被吸引,或许是因为心中突然产生了深邃却陌生的怜悯,或许是因为即使他满身伤痕,细汗微微,苍白地浅喘着坐在花丛里,却仍旧如一块翠玉般美丽。
总之那一晚,她坐在了他身边。
或许因为她是个陌生的小女孩吧,向来戒备的他,在那一夜竟对她敞开心扉。他用颓靡的口吻低喃,似在细述,更像是自语。不知不觉,她幼小却清冷的心因为他哀伤的嗓音,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雾。
鬼使神差,她小小的手握住他白皙的手掌,望着他写满了孤寂凄凉的眼眸,稚气却认真地承诺:
“流苏哥哥,别难过,我会永远守护你。就算所有人都不要你,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
水流苏愣愣地望着她,须臾,蔷薇似的唇瓣扬起,粲然一笑如同耀眼的星辰:“谢谢小玉。”
他的手握紧了那双白玉般的小手,暖若热泉般的温度从他的掌心涌出,流淌进她的内心。
两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清冷的宫殿外,仰着脸,望着头顶的满天繁星。他温暖起来的脸庞被她看在眼里,她小小的心竟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欣喜。于是她嫣然一笑。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学会微笑。
从此,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玉美人猛然惊醒,混乱的心绪让她双手掩面,无奈地叹息。那些恍如隔世的旧梦,居然又出现在脑海里,如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让她感到愤怒、烦躁、厌恶。
吹灭燃烧了一夜的红烛,她拿起桌上的账册看了两页,又心不在焉地放下。
天色尚早,窗外晨鸟啾啾,沙沙的洒扫声隐隐传来,她披上薄斗篷,靸了鞋飘出房门,站在门廊下望着院子里秋风萧瑟,龙吟细细,凤尾森森。
一株秋海棠开得正艳,旁边一青衫男子,左手拿着大扫把,不甚伶俐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他的表情安详优美,普普通通的行为被他做起来,却像是在完成一项艺术般清雅。
他的存在让她的心躁郁更甚,蛾眉微颦,仿佛前日喝的那碗汤药里的黄连再一次泛上舌尖。
“呀,玉家主,早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俊秀的脸庞抬起,黑水晶般的眸子望过来,那双眼清湛澄澈,似初生婴儿。蔷薇似的唇上扬,一笑纯然。
玉美人有些恍惚,以至于忘了回答。
记忆里,在他完美的微笑下,埋藏着的永远都是无垠的阴霾,即使面对她,他偶尔露出的笑容也会蒙上一层淡淡的愁苦。他从未这样发自内心地微笑过,如此纯净,如此欢愉。
不得不感叹他的命大,落霞湾一战她有所耳闻,他的幸存出乎她的意料。
四个月前,当他被救起时身受重伤,不仅失去了整条右臂,脏腑也受到冲击。玉锦和她师父花了好大的精力才救回他的命。
据玉锦报告,活下来的他失去了二十几年的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玉美人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曾用高傲掩饰自卑时狠戾疯狂的他和现在这个清雅安静的男子相比,她不知是该憎恨还是该怜悯。
他的悲惨让她的心没有一丝欢喜,反而……她想她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五味杂陈吧。
如果可以,她永远都不要再看到他的脸。
“玉家主,你的脸色很不好,睡眠不足吗?”他忽然凑过来,澄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担心,仿佛在替她忧虑般关切地问。
突然放大在她眼前的脸吓了她一跳,下意识退后一步,他的味道他的眼神让她的心再次焦躁起来,侧过脸去,冷冷质问:
“你怎么在我的院子里?”
她对他强烈的排斥感清晰地被他感受到了,他一惊,后又落寞下来,低着头,轻声回答:
“玉兔姑娘说家主缺人打扫庭院,家主救了我,我也想为家主做些什么。虽然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可是我很会打扫庭院,家主就放心地把庭院交给我吧。”说到这里,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不必了,我走之后,马上离开。”玉美人冷道,不等他回答,绕过他就走。
水流苏心一沉,回过身。他望着她清癯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看着她即将迈出院门,他忽然大声道:
“玉家主,你讨厌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玉美人的心微微一顿,水流苏眼眸一闪,继续道:
“你知道我的过去吧,我过去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吗?如果可以,请你告诉我,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玉美人的拳头握了握,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
“真是卑鄙,以为忘记了,就可以抹消掉一切吗?”
秋风萧索地吹拂过,她离去的背影冰冷。
水流苏怀抱大扫把,呆呆地站在原地,眼里的凄凉熄灭了所有光亮。他忘记了一切,现在的他对周围的所有都是陌生的,包括对他自己,这让他感到恐惧,不安,孤独。
可是某些感觉是印刻进骨血里,对玉美人的熟悉,被她莫名地吸引,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但他就是想靠近。
原来她真的知道他的过去……
玉美人失败了,爱的反义词不是憎恨也不是怨怼,而是无视。她做不到无视,水流苏的出现只会让她恼怒、烦躁、混乱。她甚至幼稚地让玉兔将水流苏调走,决不许接近她方圆五百里之内。
“我到底在干什么呀?”她在心里郁卒地叹息。
“真让人失望,你居然将你的前夫留了下来,而不是重新扔回海里,莫非你心软了?”赫连任歪在窗下的软榻上,手里把弄着一串蓝宝石念珠。
“你在胡说什么?”她眉心微蹙。
“前任夫君,简称‘前夫’。”他伸出修长的食指,笑眯眯地在最后二字上加重语气。
“有事说事,没事就回去。”对于时不时上门骚扰的赫连任,玉美人真心不待见。
“嗳?孤的小王后真冷淡。”赫连任扁起嘴,竟柔腔百转地娇嗔一句。
“你的语气真恶心。”玉美人嫌恶地道,“说正事。”
赫连任左手打了个响指,右手递过一只锦盒:
“这是你要的东西。那,阿曼国这次秋汛损失惨重,四省百姓流离失所,难民十几万。你也知道国库很穷,没办法赈济那么多人。听说凤凰岛的几个矿岛正在招收采矿做工的住民,互惠互利如何?”
“我会派人去挑选,你可以走了。”玉美人接过锦盒,起身。
“别呀,让我留下来吃午饭嘛。你都不感谢我,你明明也想趁机扩大你的凤凰岛,有我帮忙,你才能轻松不是么。”赫连任死皮赖脸地叫道。
“玉蓉,送客。”玉美人头也不回地到里屋去了。
“是。阿曼王,请。”
“切,玉美人,别怪孤没提醒你,吃回头草的马可不是好马。”慷慨激昂的话喊出,赫连任这才满意地掸掸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在玉蓉愕然无语的目光里,心满意足地走了。
凝香亭外枫叶正红。
水流苏将覆盖在地上的落叶扫开,在路边堆成几个落叶山。午后的阳光和煦温暖,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地望着头顶的蓝天。
他被玉美人彻底讨厌了,这让他感到沮丧。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他过去一定对玉家主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可他到底做过什么,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痛恨自己失去记忆,他都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错事,又该如何去请求玉家主原谅?
啪啦啪啦!
身后的响动惊醒了他的思绪,回过头,却见已梳了妇人头的玉兔正蹲在地上焦急地捡散落的纸张。他急忙走过去帮忙,玉兔惊讶地抬头,见来人是水流苏,忙笑道:
“多谢殿……多谢公子。”
“该道谢的是我。”水流苏笑眯眯地说。
玉兔被他澄净的笑颜惊了一下,怔了片刻,疑惑眨眨眼。
水流苏愧疚地道:“上次我求你答应让我去帮玉家主打扫庭院,结果玉家主很生气,让你难做,实在抱歉。”
“啊,那个啊,公子不必放在心上。”玉兔摸着后脑勺讪笑,也许家主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至少没再命令她将公子扔进海里。
水流苏笑笑,问:“你现在很忙?”
“嗯。玉安被派去白沙岛,家主要奴婢在三天内替她选出一个合适的人接替玉安,期限有点短。”玉兔嘻嘻笑道,“奴婢先告退了。”说罢,匆匆起步。
“玉兔姑娘。”水流苏脱口叫住她。
“是,公子。”玉兔停住脚步,疑惑地望着他。
“那个,”水流苏半垂下头,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抬起头,一瞬不瞬地锁视著她,“玉兔姑娘,苏醒后我曾问过你我的名字,你说不知道。其实,你知道我的过去吧,我和玉家主从前是认得的吧。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玉家主那样反感我,玉兔姑娘可以告诉我吗?”
玉兔敛起唇角,凝了他好一会儿,他眼底的真挚、紧张、不安、激动被她悉数纳入眼眸。良久,她叹了口气:
“奴婢认为,公子记不起来更好。”
“玉兔姑娘……”水流苏吃惊地瞠大眼睛,在震惊的背后,是浓浓的忐忑和慌张。
玉兔不再言语,微微颔首,快步离开。
水流苏满怀复杂地望着她离开,湮灭了光芒的眸子里写满了恐惧,他在恐惧知道真相,也在恐惧永远不知道真相。
“啧啧,这不是闲王殿下吗。您还真是厚脸皮,擅自开始的狂妄游戏失败,不被自己的国家接纳,就又跑回到被你狠狠伤害过的女人这儿,继续躲在她的裙子下接受庇护,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要是我,我早就羞愧得淹死在海里算了。”
仿佛锋利的匕首刺中了神经最为丰富的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