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2
爷爷带着五口之家出了北平火车站,吸着不同于上海的晨气,悲哀地想到自己结束了杀手生涯,决定再去当汉奸。北平的日本人给他的第一项任务,是请大画家张大千为日本人作画。
爷爷来自十里洋场,最会吓唬人。他把一个地雷埋在张大千院子中,一只脚高悬其上,意思是“你要是不画,我就一脚踩上去”。张大千从此闭门不出。爷爷金鸡独立了七天之后,实在太困了,就跑到一边睡了个觉,醒来后忘了地雷埋在哪儿,他一蹦一跳地想溜出张家小院,但还是踩在了地雷上……
自那以后,爷爷的汉奸生涯也结束了,五口之家落拓在北京。五口之家靠着爷爷当打手、杀手、汉奸挣下的血汗钱度过了一年,就没钱了。大姑、二姑长成了一对姊妹花,奶奶望着她俩,一咬牙左右手各拉一个上了马路,开始了卖唱生涯。每天傍晚时分,母女三人化装成老太太沿着长安街一路唱去,后来被人贩子看破,卖给了外国人,几经周折,被法国人弄成了艺术大师———这是后话。
家里只剩下父子两人。看着父亲,爷爷决定叫他张金贵,盼望他能挣钱。父亲不愧是流氓的后代、杀手的儿子、汉奸的种,在大马路上,两次从人贩子手中逃出,两次打倒了人贩子,两次威吓住了人贩子,两次骂了人贩子,两次说服了人贩子,最终认识了贩人集团的头儿。头儿是个研究西洋哲学的人,上过北大,他对父亲讲明了他干这行的原由:
“西洋哲学非常辩证,讲的是‘物极必反’,坏的开始往往有好的结果,开始越坏,动机越不良,收到的成效就越好。贩人这一行,够坏的吧?可使中华人种遍布世界的也是我们,这叫人口流通,比货币流通高级多了。”
流氓家史流氓家史:徐皓峰(2)
父亲折服了,决定把爷爷卖到美国。丰富的杀手生涯使爷爷在单腿蹦的情况下躲过了无数次熏香、暗袋、闷棒、冷枪。每次当父亲在家中数钱时,往往爷爷的单腿也进了门。这个打不倒的汉子,使父亲悟到了一点:中国的东西能卖得出去的是国宝,卖不出去的就是民族的根了。
3
六岁的父亲在头儿的资助下上了小学———“牛烘烘小学”。这所学校是北平的贵族学校,集中了达官贵人的下一代。父亲与这批自小见金玩银的家伙比起来,有着太多的社会经验,很自然地成了班长。
这批小孩的父母都是人中龙凤,一个月的零花钱够建造三所北大。父亲稍微收收班费,日子也就好起来。父随子贵,在父亲的大力推荐下,爷爷成了贩人集团的技术顾问和众多权贵的保镖指导。爷爷虽残了一条腿,但多年的实践活动使他具有一种杀人不眨眼的人所没有的威严,令北平人士肃然起敬。他是个难得的内行,经他指点的杀手充斥着北平的大街小巷,北平人民的生活危险程度飞速向上海靠拢。
威严的爷爷征服了权贵的心,经常被请去复述当年的传奇岁月,爷爷是个无口才之人,但不是个无心之人,为了生活得更好,他经常到茶馆去听一部叫《福尔摩斯》的评书。
爷爷的回忆大受欢迎。“在一个有风有雨的夜晚,听一个独腿老流氓讲述杀人的故事。”———这一场面在20世纪40年代初,成为北平人追求的时尚。爷爷成为了社会中的坐标:年轻人以与爷爷握过手,向女友炫耀“我也不是吃素的”;中年人以与爷爷喝过酒,作为自己成为社会强人的起步;老年人以不认识爷爷,表明自己一世清白;日本人因爷爷有过汉奸经历而自豪,逢人便说“那是我们的人”。
爷爷因社会活动太多,顾不上父亲了。父亲犹如一棵野草,全无顾忌地成长着。他的才能随着身高而增长,当他成功地把二百三十名韩国妇女卖给在东北的日本人,把三百二十名流亡在上海的犹太人卖给在苏联的德国人后,北平贩人集团发展成了国际企业。
父亲终于和同学们一样有钱了,但还是总收班费,以至引起抗议。父亲早有准备,带着全班同学去春游。在风景区的山顶,父亲指着远方说:“那里是欧洲。”众公子小姐立刻号啕大哭。
他们去了欧洲。从此父亲就一个人听课了,但直至小学毕业也没人追查此事。父亲看得很准:那帮龙凤们每日花天酒地,事事如意,唯子女是后顾之忧,转瞬间下一代烟消云散,生活变得完美,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父亲小学毕业后上了北大附中。这里是知识的海洋,父亲浸学不已,给贩卖人口这一行当增加了新的理念。他所在的贩人集团把全国人民调动了一遍,使得河南人说广东话,四川人说陕西话,四方口音交融,逐步形成了普通话。
一山不能容二虎,学了几何、历史、地理的父亲在内讧中,把原来的头儿,那个研究西洋哲学的家伙卖到了灾难深重的台湾,台湾当时被日本霸占,他给日本人砍木头去了。
父亲上初中时,北大流行“实证主义”,父亲受到极大启发,从此稳坐贩人集团主席,平定了所有不安定因素,将不顺眼的人都卖了。事过多年,父亲把实证主义归纳了一下:“偷偷摸摸,少说多干。”
在父亲十六岁升上高中时,遭受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挫折。父亲品学兼优,有勇有谋,多年的贩人活动,使他视人如草芥,气宇如王侯。为了纪念自己顺利升上高中,决定干一件爱国的事。一个风高月黑的夜,父亲从日本大使馆劫走了七个日本小孩,他们被扎入麻袋准备以高价卖给非洲人。当时北平的汉奸很多,“张金贵”的名字很快送到日本军部,军部司令批示“要以德服人”。父亲享受了日本人发明的各种刑具,被“折服”了一番。
在卧床养伤的日子里,父亲决定不单要爱国而且要抗日。他找了张日本地图,天天用针扎,过了几天,听说两颗原子弹落在了日本的土地上。日本投降了,中国胜利了。
父亲领带的贩人集团仍然不依不饶,一些未及时回国的日本人往往双眼一黑就到了沙漠中,后来他们创造了忍渴、忍饿的世界纪录。日方一面自吹“又一次证明了大和民族的优秀”,一方面要当时的国民政府作出交代。国民政府答复:“是黑社会干的。”———被国民普遍认为是一次外交胜利。父亲的事迹被编入了评书和大鼓。
父亲成为民族英雄后不久,解放战争就全面爆发了。拥有众多运输系统的贩人集团准备从逃跑的国民政府那儿大捞一笔,不料国民政府已神秘莫测地去了台湾。父亲大惊失措,后来听说那些大官有不少出身青帮,不由得对黑道前辈的手段佩服不已。
4
中国人民迎来了解放。解放军进城,戎马生涯久矣的士兵渴望文化,城中的劳苦大众也要求扫盲,北平城中掀起一股学习热潮,许多人都成了教师。
父亲也在一个辅习班执教,讲授《犯罪心理学》。但因父亲讲得过于绘声绘色,一个个流氓形象生动无比、罪行场面充满悬念,以至连一些久经战火考验的老兵也不时杂念丛生,想在十里洋场、京华春梦中一试身手。
望着讲台上口若悬河的父亲,讲台下的全体学员产生了“他是个什么人”的悬念。经过调查,父亲被劝走了。爷爷奋勇接下执教任务,以一句“月黑杀人夜”开始了教师生涯,学员立刻感到“这个比那个更甚”。
每次下课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对,互相低着头,不敢对视,生怕擦出火星,引来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学校开会时,参加辅导班的人都被调到了后排,因为他们的气质日渐独特,让人看见了十分不妥。尤其怕领导提出:“学了文化,为什么会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
终于,爷爷也被劝走。这件事对爷爷造成了致命打击,毁了他全部的自信,醒悟到自己伤天害理,就得了精神病,从此不再睡觉,终日一把牛耳尖刀在手,双目流转不停,总在念叨:“谁来杀我?”
父亲遍寻京城名医,却只是得到一些“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的感叹,有人劝他:“还是烧烧香吧。”父子俩只得去烧香了。
寺里是个年轻法师,对于外面的新世界十分好奇,开口就问:
“有什么新鲜事吗?”
流氓家史流氓家史:徐皓峰(3)
父亲说:“现在新出来一个叫侯宝林的,说相声特棒。”
“还有什么新鲜事?”
“我们当家作主了,可以到故宫的龙椅上随便坐。”
法师大为兴奋:“门票多少钱一张?”
“一角。”
“有点贵。”
父亲忙把话题引开,表明此行专为爷爷治病。法师转头细看爷爷,见一个贼眉鼠眼的独腿老头立在面前,袖子中似乎还藏了把刀,随时准备刺过来。法师感到一丝凉意穿胸而过,心想:先把他搞晕再说。
法师:“你怕么?”
爷爷:“不怕。只要我不睡,任何人都伤不了我。”
法师:“无一事怕?”
爷爷:“只怕一事,当我小便时,有人来袭,咋办?你只解我这一事,我病全消。”
法师:“只一心小便,不顾其他。”
爷爷:“如有人伤我性命……”
法师:“小便要紧。”
爷爷顿觉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几十年命运挣扎,还不如专心小便,一时间身无所凭,先哭后笑几番,竟然开悟了,叫道:“厕所在哪?”
法师叹道:“好悟性!既然立地成佛了,就放下屠刀吧。”爷爷弹了弹刀尖:“不行,我得留着。”法师陪着笑:“高明,好一个佛要成刀要拿。”父亲觉得留个拿刀的佛在家里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就对法师说:“您收下他吧。”爷爷在旁边挥舞着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