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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作者:李佩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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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很不像样的穗儿,有籽,只是很秕。〃毛毛穗儿〃就不同了。它叶儿油绿,一丛一丛的,高高地挑着一个毛绒绒的穗头,穗头上有许多绿针一样的绒刺儿,那刺儿很软,很平和,带一副乖顺的样子。〃水萝卜棵〃的叶儿呈慢缨状,是扑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储在根部,因此根就显得粗一些也长一些,拔出来看是嫩白色的、带须,尝了,有一点涩甜。〃驴尾巴蒿〃的穗头很长,下垂着弯成弓形,叶儿是条状的,也长,茎儿弹弹的,总像是弯着腰,不敢抬头似的。
  马屎菜〃一身油绿色,叶肉看上去很厚实,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茎杆却是浅红的,红的很宽厚,不暴茎头又盘蜷状,略带一点点浅黄。〃野蒺藜〃也是随地蔓生,开着一丛丛碎星样的小黄花,花也是尽量往小处去,往淡处走,一星星、一点点的,看上去哀哀顺顺,却生出一种六棱形的带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极为尖锐,稍不留意就会狠狠地扎你一下。〃涩格捞秧〃的茎很细很长,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四叶,叶儿是棱状的,对称的,茎上生有一种灰灰的短毛刺儿,很涩……在豫中平原,最为普遍的、最为常见的草,也就是这二十四种了。
  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从来就没有高贵过,它甚至没有稍稍鲜亮一点的称谓,你看吧:小虫窝蛋、狗狗秧、败节草、灰灰菜、马屎菜、驴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贫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显现在外的,是经过时光浸染,经过生命艺术包装的。
  当然了,这些草也有显赫的时候。那是因了一个人的名气,因了一个人的极为特殊的嗜好,当这二十四种草编织在一起的时候,它才有了闻名全国的机会。那就是著名的〃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绳床〃。这是后话了。
  四、屋的意识
  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它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吃了么?〃
  〃吃了么?〃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却是防范的,远距离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热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为表里、共荣共存。同时呢,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
  所以,〃吃了么?〃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话。说过〃吃了么?〃之后,一般是不会再说第二句话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较亲近的人。到了亲人相见或是朋友见面的时候,你才会听到在豫中平原上广为流行的第二句话:〃上屋吧。〃
  这时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种特别的邀请,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表达,成了一种表面淡化了的、却又是肉贴肉的亲切。在平原的乡村,如果你走进一户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边〃汪汪〃地叫着,这时候有主人从院子里迎出来,说一声:〃来了?上屋吧。〃
  这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这是在告诉你,你已经到〃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自然会受到最好的款待,连狗都不会再咬,顺从地对你摇一摇尾巴……在这句话里,〃屋〃的发音是很重的,〃屋〃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家园的象征,也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难之所的象征。
  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依托;云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随时都会塌下来。那云,看着是白的,软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尔就会黑下来,整个天都会黑下来,黑成鏊子底,那黑气能贴着人头飞!更不用说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又是那样的无常无序。人,靠什么藏身呢?天就压在头上,一个细细的小脖颈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马平川,那平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处躲藏。因此,人的恐惧是写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个避难之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屋〃的概念就产生了。〃屋〃的意识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尸体〃架在头上,尔后才有了稳固的一层一层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种先有〃死〃后有〃生〃的认识,也是从〃死〃到〃生〃的无限循环。这个循环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诀组成的:……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
  在这里,人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们的精神外壳。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屋〃,这个〃屋〃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屋〃的外化却是以小见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屋〃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屋〃。天很大,不是吗?可我有一个〃屋〃呀!
  在这里,〃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对天的抗拒仪式,是企盼着受到庇护的意思。于是,这里的房墙叫做〃屋山〃,这里的房顶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了。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脊〃的,那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个〃人〃字形的房脊。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那讲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龙脊〃的,有起〃泥鳅脊〃的,有起〃莲花脊〃的,有〃斗拌脊〃的,还有〃五脊六兽〃的……这样的房脊有着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关的信物,比如,龙;比如,鱼、海马;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红色小旗……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来对付天的精神战斗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气〃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
  五、平原上的一个传说
  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
  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之中,不由地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呼家堡〃。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当他们说〃呼家堡〃的时候,那种口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朵来……〃
  行程中,那话语就像是扯不断的线头,在你的耳畔缠绕着。日光冉冉,车窗外是黛青色的平原,一处一处的村舍在你的眼前晃过,那贫穷是显而易见的……慢慢,你会觉得有些讶然,会产生一种对〃呼家堡传说〃的谜一般的疑惑。你不由地会茫然四顾,看一看行人的脸,试图想读出点什么?可你什么也没有读出来,在平原人的脸上,是猜不出字的。于是,你的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当车来到呼家堡站牌下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来,你说:我要看一看。
  当你走进呼家堡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路人所言,这里的村舍的确是一排一排、一栋一栋的,看去整齐划一,全是两层两层的楼房。那楼房的格局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房瓦,一样的门窗,一样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模一样的厨房和厕所。你一排一排地看下去,走到最后时,却仍然跟看第一排时的感觉一样。尔后,你推开一家小院的门,径直走进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房门全都是不上锁的。那你就大胆地走进去,看一看这户人家吧。抬起头来,你自然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门上方的一个红色的小木匣子,那个小木匣子四四方方的,前面是镂空着,在镂空的地方,刻的是一个红五星,不用说,这一定是个小喇叭了。紧接着,你就会看到挂在玻璃窗后面的窗帘,那窗帘是淡蓝色的,上有竹样的图案。门两旁和屋后挂的窗帘竟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幅面,一样的长度。接下去,你会看见摆放在屋子里的沙发。那沙发是全包的那种,看上去很大很结实也很笨重,沙发上也全都套有白色镶蓝边的包套,十分注目。沙发总共有三只,两只单人的,一只双人的。两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小茶几,对面摆放的则是那只双人沙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会议室。那么,你再次抬起头来,立时就会看见挂在墙上的挂钟。那钟很大,有一米多长,近两尺宽,表壳是长方形的,木制旧式的,木壳上也漆着暗红色的亮漆;那种的表盘是乳白色的,下边垂荡着一个响着钢音的钟摆,钟摆一嗒一嗒地走着,突然会〃口当〃的一声,那荡声吓你一跳!接下去,你的目光会从一些家私上扫过,回过身去,就看见了贴在茶几上方的画像,那画像并不大,小幅的,有一尺见方,是照像制版后印出来的那种。你贴上前去,会发现那是一个老人的画像。老人的脸很阔,是一张有棱角有皱褶的国字脸,眉毛很浓,很黑,鼻梁很高,眼细细地眯着,可那光一下子就从睫毛里透出来了……让人不由地肃然。
  当然,你不会就这么只看一家,你肯定想多看几户人家。那么,假如你一家一家地看下去,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进了一个迷宫。你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走错门了?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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