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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冬里,柳叶娘就咳嗽得几乎起不了床,所以十五的晚上去看戏,柳叶娘不能去,柳叶就和奶奶婶子们一起去了。台子上先是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出《打龙袍》,接下去是《四郎探母》。《四郎探母》刚唱了一折,柳叶就不想看了,对坐在一边正看得入迷的奶奶说:“今天过十五,外头到处张灯结彩的,俺娘自己在家里冷清着,俺回去陪她说说话去。”
奶奶榆叶从锣鼓喧天的戏台上收回眼睛。对着柳叶点了点头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让你兄弟陪你家去吧。”
柳叶把站起来的尚宗仁按回到凳子上,笑着说:“就一条街,街上还到处挂着花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嘴里说着,就一个人挤出人群走了。
戏散了场子,已经晚了,柳叶的奶奶以为柳叶陪着她娘睡下了,就没打发人去看。第二天,日头都上来三竿子高了,奶奶还没看见柳叶,就急了,说这个丫头今日是怎么了,到现在还不来伺候她爷爷,就打发尚宗仁去叫。
夜里下了一场薄雪,地上白白的,尚宗仁就一路踢踏着薄薄的雪,往屋后柳叶家里走。走到门口,遇上了手里拢着暖炉朝外走的一梁,就站住了脚,先给大爷请了安,才问:“柳叶姐呢?俺奶奶叫她呢。”
尚一梁看了看侄子,说:“你柳叶姐回来过吗?我一直没看着,你进去瞅瞅。”
柳叶娘这天躺在床上,看见透进窗棂子里的太阳光好像特别暖和,就挣扎着起了床,这会子正倚靠着门站着,看着地上的雪走神。看见尚宗仁进了院子,她就招了手叫尚宗仁,随即转身去橱子里端出来一瓢子黑枣子和柿饼子,叫尚宗仁拿了吃。尚宗仁没拿瓢子里那些黑糊糊的东西,而是问:“大娘,俺柳叶姐呢?俺奶奶急着找她呢。”
柳叶娘说:“你柳叶姐什么时候回来过?”
尚宗仁说:“夜黑里她看了一场戏,就家来了。”
柳叶娘一下子慌了,手扶着门框,嘴唇哆嗦着说:“你说她夜黑里看了一场戏就家来了?”
尚宗仁一听柳叶没回来过,没顾上回答柳叶娘的话,回头就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奶奶跟前,慌慌地说:“俺大娘说柳叶姐夜黑里没回去。”
奶奶一听柳叶夜黑里没回家,惊慌得手里端的鸡蛋茶都撒了一半,嘴里说:“这是从哪里说的,这是从哪里说的,没回去能是去了哪里?”
尚大贵在屋里也听见了,他使劲地在桌子上
蹾着水烟袋,气急败坏地说:“看戏看戏,年年锣鼓家什一响,就忙了你们这些娘们!一群人守着还丢了孩子。”
每年请了清水河的戏班子来唱戏,过后都听说有跟人私奔了的大闺女。现在柳叶不见了,她奶奶就怀疑孙女是不是也跟人私奔了。但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是糟践了自己的孙女,不是一个当奶奶的人该这么想的。柳叶虽然是抱养来的,爹不争气,天天泡在赌桌上不下来,娘咳血咳得要死,没精力教她针线活,但她从小勤快聪颖,无论什么样的针线活,绣什么花,多难的绣法,花色多繁杂,她都是瞅一眼就会。尽管年龄还小,却一点儿也不像那些小门小户的闺女喜欢抛头露面,说话做事的都没有见识。过了年柳叶就十四了,早有很多人家上门提亲,只是她爷爷一直没有松口,怕一时看走了眼,委屈了柳叶。
家里人都喜欢柳叶。尤其是尚大贵,吃饭喝茶都要柳叶伺候,别人谁也不用。柳叶的名字也是他亲自给起的。给柳叶起名字的时候,尚大贵想了好几天,想起了为他跳井死的柳家闺女小菊,想起了自己因为几亩地上了边家的门,榆叶的父母死后,榆叶起早贪黑地忙活,才给尚家帮衬出这么一份家业。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一辈子遇到的两个女人,真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就把两个女人的名字合在一起,搁在柳叶的身上了。
到了晌午,还是没见柳叶的身影,家里人都清楚柳叶这回真是丢失了。这个时候,家里才有人想起那个捉鸟的于树平来。他每次来送鸟,都会借着去柳树下挂鸟笼子的空,到后头的院子里去。而柳叶,就是整天坐在柳树下绣花的。除了这个捉鸟的人,柳叶从来没和别的男人单独说过话。
尚宗仁说:“我有一次就听见他在挂鸟的时候,在夸柳叶姐绣的花能闻出香味来。柳叶姐没吱声,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笑。”
二梁和三梁对看了一眼,相跟着出了院子,然后绕过一条胡同,急急地到了于树平住的破屋子跟前。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人,三梁就过去推开了破屋子的门。破屋子里乱糟糟的,一股子多日没人住的阴冷气从门里头扑出来,一只老鼠跳下锅台,惊慌地从门洞里钻出来,穿过二梁的腿裆逃过了街。
二梁瞅着三梁说:“咱们这不是犯傻?谁拐了人不往外跑,还留在眼皮底下等着挨收拾。”
尚大贵还在家里发脾气,手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埋怨柳叶的奶奶和两个儿媳妇:“看戏看戏,我让你们去看戏。这回真有好戏看了,你们再看去!”
柳叶的奶奶慌慌张张地去香火铺子里买了五色纸和香烛回来,打发两个儿媳妇赶紧到庙里去找老和尚拜佛求签,问问柳叶的劫数和吉凶,再求菩萨保佑柳叶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一家人折腾了一天,也没找到一丝柳叶的踪迹。
第二天过了晌,眼看天快麻花脸了,于树平背着柳叶匆匆地进了尚家的饭铺子。二梁先是看见了于树平,然后就看见了于树平背上的柳叶。于树平一进门,抬头看见二梁在往锅里舀水,就急急火火地说:“二叔,二叔,快去帮我放下柳叶妹妹。”
二梁看了看于树平头上闪闪放光的汗,又看了看趴在他背上的人,以为自己抬头急了看花了眼。定睛看了看,趴在于树平背上的确实是柳叶,他的火就从心底腾腾地冒了起来。这个狗日的捉鸟人,果然是他拐走了柳叶。看见柳叶的第一眼,二梁心里就一颤,柳叶的脸上全是黑糊糊的血道子,人朝他这里耷拉着脑袋,看样子已经昏迷不醒了。他一边扑上去看柳叶,一边大声朝爹娘房里喊:“娘,娘,柳叶回来了。”
一家人慌慌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齐刷刷的眼睛都傻傻地看着趴在于树平背上的柳叶。
放下柳叶,女人们围在床边上长声短声地唤她。二梁上前一拳,就把于树平打在了地上。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狗娘养的,真是狗胆包天了,在锦官城,你也敢拐人!”
于树平趴在地上,抬起头来疑惑地瞅着二梁,说:“二梁叔,你这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的,我把柳叶妹妹给背了回来,您怎么还打人?”
二梁不容于树平分辩,上去又是一脚,仍然恶狠狠地说:“我打你还是轻的。你个狗日的现在还敢狡辩。你说,你把柳叶拐走后,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今日说不清白,你这条狗命就算活到头了。”
于树平被打得直发蒙。二梁说他拐走了柳叶,他要是真拐走了柳叶,还会和她回来吗。自己是喜欢柳叶,看得出来柳叶也喜欢自己,但喜欢是喜欢,自己心里却从来没想过要把柳叶拐跑。柳叶是什么人家的女子,家里有几十亩地,还开着饭铺子。这样的女子,你就是喜欢得要了命,也只能是在心里喜欢。你还喜欢天上的月亮呢,可月亮就是月亮,永远高高地挂在天上,你只能远远地看着。于树平觉得柳叶就是天上的月亮。
于树平虽然常到后院来挂鸟,和柳叶说话的次数却极少。有一次,于树平从山里回来,又带了只画眉来。卖完了别的鸟,到饭铺子里吃饭时,他就像往常一样,提着笼子里的画眉,到后面的院子里去挂。在柳树下面,于树平又遇上了坐在柳树下绣花的柳叶。看见他走过去,柳叶远远地就低了头,红了脸站起来,站在一边看他挂鸟。他每次挂好了鸟,都是先站在那里逗着鸟叫上几声再走。那天,他也是同样先逗着那只画眉鸟叫了几声。逗着鸟,在画眉鸟清丽婉转的鸣唱声里,柳叶说了句:“山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声音又甜又润。”
听见柳叶和他说话,于树平学鸟叫的嘴巴就停住了,心里像开了花。他几天没来,再来,柳叶竟能猜出他是回了山里。他想,看来柳叶一直在留心着他。
于树平看着柳叶脸上的红晕,指了指柳叶手里绣的花说:“你绣的这些花怎么像是活的,都能让人闻到花瓣的香味了。”
柳叶手里绕着花花绿绿的丝线,没再吱声,只是在轻轻地咬着嘴唇笑。于树平看见柳叶手里绣的是一个烟荷包。
在锦官城,年轻女子绣烟荷包,除了给她家的长辈男人和兄弟,另外就只有和她定了亲的未婚夫,才能得到。
两个人站在柳树下说话,并不知道柳叶的爷爷尚大贵正站在木格子窗户里边,在看着他们。这天夜里,他给柳叶的奶奶说:“给柳叶说,以后别坐到柳树下去绣花了。要绣,到她婶子们房里绣去。”
以后于树平再提了鸟笼子到后院里去挂,就看不见柳叶了。
年前,一过了腊月二十,于树平买了些鞭炮和山里没有的稀罕物件,趁着那几天没下雪,天气晴朗,就回了山里的家。过完年,又过完十五,于树平把在山上捉的一些鸟装在两个大笼子里,找根扁担一挑,就上了路,他想回锦官城赶正月十九的放生节。这是锦官城一年里规模最大的放生日,那些信佛的,不论有病的有灾的,还是平平安安的,在这一日里都会拿了鸟去让和尚们超度。等庙里的和尚们在庙外设的道场里念完超度经,他们就纷纷跑到放生林子里去放生。据说这一日里放了生,再到庙里求一个平安的符子回家贴到床边上,就会一年里没病没灾,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所以这一天里,鸟的价钱卖得最高,是所有捉鸟人最盼望最欢喜的一个日子。
肩上挑着担子,于树平的脚下依然呼呼生风,他想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