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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哭,太彻底了,太绝望了,哭得以往所有的哭似乎都成了假的一样。哭的时候,真是天翻了,地覆了,以为路也走到头了,再也走不下去了。可哭完了,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路也还在前面伸着,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也不能少。大英小英在一个星期之后,又上学了。两人读同一所中学,在同一个年级,但不同班。她们的衣袖上都戴着黑色的袖章,上面用白色的机线绣着一个空心的“孝”字。她们的眼睛还是肿的,人也像隔夜的青菜帮子一样,蔫了,黄了。老师同学们对她俩是格外热情的,格外照顾的,可是她们自己在那些热情和照顾中,唯有加倍地瑟缩起来,好像自己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下了课也缩在座位上,不愿意和人说话。放学的时候,两人宁愿你等我,我等你,也要候在一起。她们互相看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影子,寂寞的冷清的灰暗的影子。
半个月之后,阿美的裁缝店也恢复了。虽然她踩一阵缝纫机,就要发一会儿呆,但机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唱起来了,唱得虽不爽利,毕竟还是唱了。这些天来,阿美的眼前总是会浮现那个瞎子的样子,还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诗。好像在云雾里看到什么了,可是再一定神,又看不清了。阿美想:这都是命啊,命中注定的啊。这么一想,起皱的心反而变得舒坦了一些。但就得到此为止了,再不能想了。再想,又想不通了,那些发疯发狂的念头又要爆炸出来了。
老沈一出事,这一条街的人就在背后议论开了。毕竟他刚刚进人中年嘛,毕竟是个壮壮实实的男人嘛,又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前兆的,就算是破伤风,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呀,说得不好听,也就是个横死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前些年那
种抽筋似的混乱和疯狂都过去了,全中国的人都从漫天的大字报和红袖章中缓过气来了,家家户户都想把一天天的日子过好了,国家都提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了,人们的视力都恢复到正常的色彩了,可是老沈偏偏在这时候来了个不正常的死亡。毕竟是城里嘛,又不是偏僻的乡下,“破伤风”算不得什么不治之症呀。人们觉得惋惜了,难过了,可怕了。总得有个原因吧?可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名堂来。当然要怨他自己的命不好了,不过也有很多人都说是怨阿美的命苦,命硬的。在粮店里卖米的朱阿姨,两片薄薄的嘴皮利索地给了个说法:“我看哪,阿美长得漂亮是漂亮,但你们没看到她鼻尖当中的那颗黑痣吗?那颗痣虽然不大,但我早就注意到了。你们想,谁的痣正好不偏不斜地长在鼻尖的正当中呢?我查过相书的,那是凶相,克夫。”大家听了,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总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不克夫,怎么能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呢?不少男人还在心里估摸着另外一件事,难以启齿却又让人唾液充盈的一件事。他们关心的是,这个漂亮的女人到底能守多长时间的寡呢?到底有哪个男人,能把这母女三人一网打尽呢?偷鱼的贼心恐怕是很多人都有的,但蹚浑水的勇气却很少有人具备了。毕竟,那是一摊地地道道、污秽不清的浑水啊。三个女人,三张嘴,谁有能耐背得起这么重的包袱呀?这么一想,戏还是想看的,但人就站得远了一些。
来做衣裳的女人们倒是比从前还多了,跑得还勤了。那些女人们坐在阿美的店里,耐心地翻着几本已经翻旧的时装画报,如果看上了合适的一款,就让阿美比照着做。她们将布料摊开来,横摆摆竖放放,在身子上比画来比画去的,让阿美给她们当参谋。有时上午才选定了一款,下午她们就改变主意了,又跑到阿美的店里来,让她给换一种款式。她们带来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带来一些叽叽喳喳的琐碎。从前一些暗地里嫉妒过她的女人,现在好了,面对一个漂亮女人的怨愤心理平衡过来了,似乎有些互相扯平的感觉了,因为扯平也就真心同情了。阿美也懂得她们的好意,不过她的精神不济,神情淡淡地随着她们的话题走。她的脸色还是苍白的,瞳仁里的光还聚不起来,看到的,听到的,反映到脑子里去,还需要一段间隔,连眼珠转那么一轮,都像慢动作的画面一样。不过,这些女人们毕竟带来了一点活的空气了,一点锅碗瓢盆的温暖了。
其实,老沈这一走,不管是家人还是外人,最关心的只一个问题:这母女三人靠什么生活呢?说白了,就一个字:钱。凭阿美开缝纫店的收入,能养活一家三口,能供两个一般大的女儿一起上学吗?从前家里的开销多半是靠老沈的工资和补助顶着的,做司机辛苦是辛苦点,但钱还不算少的。阿美自己没有工作,缝纫店赚的钱只能充当一点零用。都是街坊邻居的,做件衣裳,缝条裤子,能收多少钱呢?
追究起来,老沈是死在出车的事故上的,虽有他自己的大意,但毕竟不是私自出车惹的祸事。这一点,也是阿美心里最大的安慰了。也就是说,老沈的死是跟公事有关的,你公家就不能不管。公家,那是多大的一个靠山呀。就如同一只蚂蚁想象巍峨的昆仑山一样,那是想不出来的大。只要有公家在后面撑着,多大的事也不是事,多大的灾难也不算灾难了。幸亏,老沈还是一个为公家做事的人哪。想到公家,阿美的心里就模模糊糊地觉得有点底了。
老沈出事后,运输公司的赵书记带着公司的几个领导,主动上门找阿美谈过了。赵书记是个复员军人,中等身材,肩膀厚实得像门板,圆脸,小眼睛,蒜头鼻,皮肤黑,人长得不出众,但有一种北方男人的大气和威严。他说话也带着北方口音,声音钢珠似的,硬邦邦的,爽快,利落。不等阿美提出什么要求,他自己主动说:“小美同志,我知道你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公司会对老沈有个圆满的交代,对家属有个圆满的交代的,你就放心地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阿美知道,赵书记是代表“公家”的,公家的话怎么能不相信呢?所以她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没有找任何人。果然,过了一些日子,赵书记又来了,还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拎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阿美一看到那黑包,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速了。血一个劲往头上涌,人也有些眩晕。不过,她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己,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赵书记清清嗓子,脸上摆出郑重的表情,关切又不失威严地说:“你家老沈呢,在公司里一贯表现不错的,他出事了,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对他的不幸我们深表同情。公司领导开了一次专门会议,决定除了承担老沈所有的医疗费、丧葬费之外,还一次性发给事故补助一千元。这可是我们公司发得最多的一次补助啊。你可以算一笔账,老沈每个月工资加补助就那么几十块钱,一千块钱差不多相当于他三年的收入总和了。我们这样做,也是考虑到老沈的家属,喔,也就是你,没有稳定的工资来源,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特殊照顾吧。你也不要客气,拿了钱,存起来,好好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你还年轻嘛,要想开些,往前看,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我们的。”
这一番话,赵书记说得郑重,阿美也听得慎重。当赵书记说到“一千块钱”时,阿美的脑子倏地膨胀了起来。“一千块钱”,这几个字好像一颗原子弹,在她的脑子里迅速地腾起了一片巨大的蘑菇云,遮天蔽日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大数目,她从未经历过的大数目。但这个“大”又是虚的,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又是毫无概念的。阿美没有上过班,不知道跟公家的人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见到领导应该说什么话才得体。从前家里对外的事情一律都是老沈出面办的,现在老沈一走,她就得硬着头皮顶上了。她看着赵书记,他的态度虽是和蔼的,但说话、办事却透着一股气势,一种威严,像个黑脸包公似的,这就让她感到紧张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她完全搞不懂的,抓不住的,但又不得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她想想,公司能做的好像也就是这些了,关键是人家的话说得天衣无缝,合情人理的,你想多说一句都无话了,于是她就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那个拿黑包的人见此,就从包里拿出一张协议,让阿美签了字,然后将报纸卷起的一摞钱放到了木桌上。
“钱,你点一点。”
“不,不用点了。”
“还是点一点吧。”
“不,真的不用点了。”
“那好,你看清楚了。这一扎一百块,一扎,两扎,三扎,四扎……一共十扎,也就是一千块钱,你收好了。”
人走了,钱,留在桌上。阿美将门插紧了,窗关严了。她头晕得厉害,想不清楚任何问题。那沓钱,看起来厚厚的,可是一想,又觉得轻飘了。阿美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现在她看到了。都是五元一张的钞票,用纸条整齐地捆着。但她不愿意一张张地点清楚。她甚至都不想再看它们一眼了。它们就像地雷一样,扎着自己的眼睛。她也不能好好地想一想,心里的伤疤是结着壳的,一想,那壳就要破。她得赶紧把它们处理掉。她进了里屋,爬到凳子上,从衣柜顶上搬下来一只平时不常用的暗红色的皮箱,将那包钱原封不动地放了进去,锁上锁,再将皮箱举到柜子顶上放好。做完了这件事,她觉得自己虚弱得站不起来了。
阿美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笔钱的事。那些邻居们串门时,想问,看看阿美的脸色,也不好细问,但到底拗不过心里的好奇,只得含含糊糊地旁敲侧击着。她们都想知道老沈用一条命到底给阿美换了多少钱。不过,有些话又不能挑明了说,她们就打迂回战:“阿美,你这一家三口今后怎么过日子呀?你去找他们运输公司呀,你去找他们赔钱呀,要赔一大笔钱。这种事情他们公司是不能不管的呀!”阿美支吾地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