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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进东走后,他母亲就把尚进东的房间锁了起来,谁也不许迈进去半步。每天晚上,等丈夫睡着了,她就悄悄地爬起来,摸出钥匙,去打开儿子的房门,摸进儿子的房间里,然后在黑暗中坐在儿子的床尾上,一遍一遍地摸索儿子翻过的那些书,边摸索边问:“儿子,你今黑夜是睡在什么地方的?是睡在地上,还是睡在草上?”
她说:“我知道你是追那个骗子去了,可是,骗子的嘴里从开始就是谎言,你上哪里去找他呢?”
她说:“你这个不安分的孩子,安安稳稳地种地有什么不好?当初你祖爷爷为了几亩地,都情愿舍了男人的脸,瞎了男人的心,不惜害了人的命,到边家去入赘。从你祖爷爷到你爹,你们家哪一个男人娶亲,不是和几亩地有关联?尚家的祖辈男人,个个都贪地贪得不要命,就是你爹,人在信局子里干着,心一辈子都是在锦官城的地里活着。”
她说:“如今你倒好,竟是拼命地不喜好种地,好像你根本就不是尚家的男人。”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随着时光的推移,整个锦官城的人好像都淡漠了尚进东,淡漠了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人们只有到地里去干活的时候,眼睛偶尔扫到路边,看见路边的一片荒地里,七零八落地矗立着的那些炼核桃壳的木炭炉子,才猛然想起来:噢,锦官城曾经还开过一个果仁厂。
锦官城的人即使偶尔地谈论起尚进东来,也仿佛是在说一个无比遥远的人和事。就是那些被骗走了集资款的人,也把尚进东埋进了离脑子最远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把他从脑子里挖出来喂了狗,然后把狗拉出来的狗屎埋进了地里。有惦记他一个败家子的工夫,还不如挥挥锄多耪两垄豆子两垄玉米,多收成几粒粮食呢。
在锦官城,只有尚进东的母亲,每天黑夜里都固执地去摸着儿子翻弄过的那些书,不停地和儿子说着话,她说:“儿子,你今天到了哪里了?”
她说:“儿子,你打听没打听到骗子的行踪?一天吃了几顿饭?”
她说:“儿子,今天你待的那个地方下雨没有?刮风没有?”
她说:“儿子,娘的眼睛已经变得像一只老猫了,在最黑的夜里,也能看清落在地上的树叶子是叶面朝上,还是叶面朝下。叶面朝下的时候,就是你在想锦官城了,就是你在后悔当初没好好地待着种庄稼了。儿子,只有地和庄稼,是不会像骗子一样说那些花言巧语的。”
有一天,她突然对丈夫说:“我梦见儿子回来了,他的背上背了一麻袋钱,但是他没到家里来,就站在街上给人分呢。”
她丈夫老邮差苦笑着说:“你以为钱是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子,能让他成麻袋地背回来。你别做梦了,好好地歇歇吧。”
她苦恼地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我真的梦见他回来了,背上背着一麻袋的钱。”
过了三天,让家里人意外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谁都没有想到,尚进东真的回来了,背上真的背回了一麻袋的钱。尚进东没有回家,他直接就站在锦官城的街上,像他母亲梦里梦见的一样,给那些集资的人家分了钱。
那一天,整个锦官城的人都被尚进东的那一麻袋钱惊呆了。
在葡萄藤底下站了半天,老邮差也没回来,尚进荣就说这个老头,出去就没个回来的准时候。问尚进东:“喝不喝茶?”
尚进东说:“颠簸了一路,还真有点累了。那就沏一壶解解乏。”
沏了茶,尚进荣继续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尚进东喝着茶说话。说完了尚进东在西安弄的厂子,又说到了西安的风土人情,最后想起了西安的兵马俑,就问尚进东在西安看没看兵马俑,多少钱一张票。
尚进东往沙发里靠了靠,抬起一只手扳了扳脖颈子,打着哈欠说:“天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哪有工夫去看那些景。再说,我对那些古董又没有多大的兴趣。不就是泥人泥马嘛,无非是多了几个。倒是从当地的报纸上瞅了一眼,说现在已经从那些兵马俑的身上发现了四十多种病菌,好几个国家的专家都在那里研究怎么对付那些病菌。别看秦始皇把它们埋在地下几千年都没坏,弄不好,这些兵马俑的生命真就被现代人给消灭了。”
尚进荣说:“那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跟没出土时一样,再按照原来的样子把它们都埋回地里去。不跟空气接触了,哪里还有什么病菌。”
尚进东笑了笑,说:“你这个想法还真不错。问题是,就算埋回去,谁能保证那些病菌就能跟着消失了。所以,这仍然是个问题,世上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请神容易送神难。”
尚进荣的老婆小燕从超市里买东西回来,进门看见尚进东窝在沙发里喝茶,就问尚进东什么时候回来的。
尚进东说刚到,一壶茶水还没喝败。
小燕放下袋子,往外掏着买回来的东西说:“你晚上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就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凑在一块子热闹热闹,哄着他把气消了。这些日子,我和你哥就怕他憋出个什么好和歹来。你们弟兄俩坐在这里,我可得再提醒你们一句,钱重要是不假,可因为忙着赚钱把爹气没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拿多少钱,花多大的力气,也买不回爹来了。”
尚进东被嫂子说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说道:“嫂子,你这么说话,听起来简直就是在埋怨我。你以为我在西安不着急?就咱爹那个脾气,我还不清楚?我原先是计划着一准能赶回来的,但是外地不是锦官城,也不是双城,有些环节咱们一时还掌控不了。你控制不了。就得先顺着人家的安排弄。光等一个分管的副市长。我就等了两个多星期。我愿意等?我待在那里比你们谁都上火,你看看我这脸色,憔得还像个锦官城的人吗?”
尚进荣瞅了瞅尚进东,看见尚进东满脸上都堆积着无奈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受了万分的委屈。他想这个老三,就差像外国人那样,端端地耸起肩膀,去摊开两只无辜的手掌了。
小燕洗着手,不紧不慢地说:“在外头干事是不容易,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弟兄几个,得先把咱爹哄好了。你们弟兄们在锦官城不
说是最有本事,但也没几个能和你们攀比的,咱不能叫人家说咱们眼里只有钱,没有爹了。我觉得咱爹生气也是这个意思,他是觉得你们都不重视他了。人老了,就怕在儿女们眼里没了分量。”
“我也琢磨着,咱爹可能就是这层意思。你晚上要是有安排的场合,就都推了,在家里陪着咱爹吃顿饭,让他高兴高兴。”尚进荣附和着小燕说。
“我哪里还敢有别的安排,公司都没回去,直接就奔到家里来了,想的不就是回来陪他吃顿饭。先哄着他把气消了。真是人越老了,心思越是古怪得让人没法琢磨。”
尚进东皱着眉头说完了,就摸出手机给门外的司机发了条短信,让他给公司里人说都别等他了,就说飞机晚了点,他们现在刚出机场,回来会很晚,让他们自己玩着,好好陪好书记和镇长一帮人。公司里一群人,还有镇里的党委书记和镇长,都在公司里等着给他接风呢。他们要是知道他现在是在他老爹这里,一准都会闹哄哄地赶了来。
尚进荣说:“不把丛琳她们叫来?”
尚进东想了想,就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叫她带着孩子赶到这里来吃饭,把家里的好酒带两瓶来。又嘱咐道:“有人问,别说我回来了。”
打完电话,尚进东从尚进荣那里要了父亲院子里的钥匙,去了父亲的院子,想在那里等父亲回来,单独陪父亲说会儿话。父亲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不时地有几只蜜蜂在花朵间起起落落,细细的爪子上沾满了花粉。他在花草间转悠了一会儿,就在几盆丁香花跟前停下来,看着正在开花的紫丁香。丁香花浓郁的香味飘起来,丝丝缕缕地,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子。他看着那些花。闻着丁香略带苦涩的花味,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注意这些花草了,这几盆丁香,当初好像还是他讨回来的。小素结婚后的那一阵子,他特别地迷恋养花种草,一心想弄个苗圃场,所以在哪里看见好看的花。都会弄一棵回来,放在院子里养着。
看着那些花,尚进东忽然嘘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离那个要办苗圃场的尚进东是那么遥远。遥远得都有些模糊了。
第5章
温暖的阳光沿着树的枝条披落下来,仿佛掷地有声,但蔓延的方式却是流水一样的轻柔,把光泽遍布了锦官城的每一个角落。在河边看完麦子,尚连民就踩着一地的阳光,到家里接了李蔓,然后开车去了他们的铝厂。
铝厂是李蔓的父亲李佑辅给投资办的。
尚连民用岳父李佑辅投的钱开着厂子,背后里却一直说李蔓的父亲仅仅是个暴发户而已。李蔓听了也不生气,李蔓恨透了她的父亲。
李蔓的父亲李佑辅原先在一家石英钟厂里给厂长开车。有一年李佑辅的母亲得了癌症,住了半年的院,他手里的积蓄就全部花光了。开始还能拖几天,暂时不交钱,医院里也能先给病人用着药,可是随着药费单子一天比一天高,医院里就不愿意了,派人说再不交钱,他们就只能给病人停药,赶病人出院。李佑辅急了,跑到院长室里拉着院长的袖子,要求人家再宽限几天,说我比你们谁都急,病床上躺的可是我的娘呀,不是你们任何人的娘。院长说我们真是没有办法,要是都这样拖,医院肯定就垮掉了。医院要是垮掉了,老百姓有病了上哪里瞧病去。所以,眼下有两条路任你选,一是立即交钱,二是马上出院。
回到病房里,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李佑辅当时就决定铤而走险,用他平时练着玩儿练出来的厂长的笔迹,模仿厂长签字,到财务上报销票据。想好了,他就立即行动起来,找来各种票据,模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