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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回答说:“还在郊区奶妈那儿,他奶奶爷爷常去看他……”
“弱是弱点儿,倒没啥病,瘦点不怕的。不过,就怕在南方养得娇了,往后取回来就不服……”
“嗯……”她笑笑。
“照百日相片了吗?”
“还……还没寄来……”
“等寄来,可得给俺一张,啊?这是我接生的头一个知青的孩子。”
肖潇又点点头,笑了笑。她急着去上工。
“哎,等等。”他喊住她,神态忽而有些异样,迟疑不决地吞吐了一会儿,“……有件事,想同你说说……可别往心里去……”
他耸耸药箱,停下脚步,把两只手插在腋下,好像故意躲开了她的目光。“咳,不说你也知道,眼下正是大忙季节,每年一到这咱,找我开病假条的人就贼拉多。你知道,开病假条是有规定的,发烧不到三十八度就不能开……”
她忍不住打断他:“杨大夫,我不开病假条。”
“不是说你,说陈旭。”他有一点发急,“他,教人把热水袋藏在衣服里,来试体温,还教他们用烟头熏体温表……吓,四十度,好人能有那么高的温度?烧不死你,我杨大夫是这么好糊弄的?唉,我告诉你,是让你好好劝劝他,都当爹的人了,还净搞邪门歪道……”
肖潇没听完,咬住嘴唇,一跺脚跑了。
《隐形伴侣》 三杨气象(7)
是他。只有他才干得出来。杨大夫不会瞎说冤枉人。从杭州回来后,陈旭早已不摸书本,自从李易人书记回了总场,他就像秋天罢园时的西瓜秧子,蔫蔫的再提不起精神。连队的青年已经不再以南方人北方人来分伙了,而是逐渐形成了各种“派别”,南北混杂,男女混杂,按各自兴趣、利益、势力,甚至同领导的关系程度来划分。如雨后草甸里的蘑菇圈儿,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小圈儿之外还有大圈儿。陈旭的周围,几乎都是余主任讨厌的那些人。他们劳动时怠工,学习时起哄,休息时恶作剧,专同余主任孙干事作对。前不久又开了一次批判会,批判陈旭同就业工人一起喝酒,是严重的“混线”行为,他却满不在乎地往台上一站,像要发表演说,一副英雄气概……
她说过他,他不是振振有词,就是嘻皮笑脸。
可她没想到,他竟会教他们去骗人,骗杨大夫。
大概他是开开玩笑的,他现在对什么事都没有个认真……大概他是太累了,没有休息日,整天泡在水田里,谁受得了?他不是故意的,不是……大概,大概……
她心里有一种模糊而隐匿的悲哀,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可逃遁的惯力所驱使,在一条黑色的滑梯上飞快朝下滑去。她看不清那个地方是哪里,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斜坡呈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空着身子……她咬着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一旦停下来,不知会跌落到什么地方去……
中午在地里吃饭,好容易熬到下午收工,她神思恍惚地走回家去。开了门,没心思做饭,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发呆。
“嗬,来了什么灵感啦?”陈旭笑嘻嘻走过来。挽着裤腿,光脚,裤管上沾满泥浆,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说:“喏,三十一元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点点!连队昨儿晚上就开支了,我不知道。”
肖潇木然望着他。
“噢,累了?”他拍拍她的背,“累了就发木,好,我来做饭……”
她听着他走出去抱柴禾,然后把小米下了锅,添水、点火……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外屋有人敲门。敲得很急。门开了,陈旭压低着嗓子,同来人说着什么。她听见来人嚷嚷起来,说找肖潇。她走出去,却看见陈旭正把来人往外推,“有话上外头说去!”他似乎有些慌乱。
肖潇走过去,让自己站定了。
她认识他,连队的一个鹤岗青年。听人说,正在追求一个杭州姑娘。
他垂下眼,望着地面,讷讷说:
“这么回事,我让陈旭在南方捎一条的确良裤,上个月给的钱……到现在,没买来……我想,要不好买,就不买了。昨儿开支,我想……那钱……”
喏,三十一块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
“多少?”
“二十。”
她转身进屋,从桌上拿了二十块钱交给那人,笑了一笑,说:“真对不起,耽误了。”
“没,没事……”他连连后退,头垂得更低,攥紧钱,逃一般离去了。
柴禾在灶坑里毕毕剥剥响。有一撮火,烧到灶口,哧哧往上蹿着火苗,炕口堆着一大捧麦秸。让它烧过来,烧着好了。一场大火就什么都完了。她用脚把火苗踩灭,无力地靠在门上,全身都在颤抖。
这挂满蜘蛛网的灰黑的棚顶。自己怎么会困在这样一个阴森森没有出口的死洞里?在玉皇山的紫来洞往洞底走,一层黑似一层,一道断崖深不见底,围上了木扶手……原来,原来,原来是这样,人是这样,人是可以这样,人是可以变成这样的!谎言,从那个堆满尸骨的山洞里游出来,那一条她从未见过的毒蛇,竹叶青?是和竹子相同的颜色……
“是真的?”她问。
“是真的。”他回答。
“体温计的事,也是真的?”
“是真的。”
灶里的火灭了。他坐下来划火柴。用炉钩子拨弄柴禾,朝灶坑“噗噗”地吹气。
“为——什——么?”她用尽力气说。
“不为什么!”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人,不想做傻子,就得做骗子!”
啪——她突然抬起右手,用力甩过去。金星四溅,迸出一地电光石火。她吓呆了,倚墙托着自己的手,阵阵痉挛。她惊恐万状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他会还手的。她偏过身,从侧面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轻轻推开了她。眯起眼,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一般冷酷的铅灰色,使她倏然害怕起来。这种冷酷的注视持续了几秒钟,她看见门拉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隐形伴侣》 三杨气象(8)
一只青蛙从水里跳到一张荷叶上,又从荷叶上跳到一座山顶。
山顶有个池塘,一条金鱼在游来游去。金鱼和青蛙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在池塘里照照自己,看见自己也长着金鱼一样的眼睛。她在池塘里游泳,四面是岩石,游不出去。
她在山顶上等着什么人。山下有人影,听见人的脚步声,许多挂红领巾的人在采茶叶,她采得飞快,两只手一齐采,大家都叫起来,说她采得太快了,她把一只手从腕上卸下来,大声说:是只假手呀,是只假手呢!
山风吹来,好冷。她缩成一团。
杨大夫背着药箱从苞米地里钻出来,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在甩一只体温计。体温计里的水银忽上忽下,她甩一下,竟甩出一只弹簧来。
她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炕沿上睡着了。衣袖湿了一大块。
外屋的门开着,在风里吱呀吱呀地撞着土墙。
桌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指着九点差一刻。
她恍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她记起来,他走出去了……可她也没有料到自己当时会气成那样。这是他的错。他为什么骗人?他应该回来向她承认错误。如果他回来了,她就原谅他。
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
他是真的生了她的气了。
她是太过分了。她不应该那样的。
可他……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连队宿舍?场院?老职工家?
他是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呀。可他没回来。
一种隐隐的歉疚和自责,在她心里搅拌翻腾。那次她去给孩子寄钱,骑车掉在沟里,他去接她,一步步帮她把自行车扛回家里……她坐月子,他天天大子土豆泡酱油……
她抓起手电,披上一件毛衣,走了出去。
月光好亮,如一只饱含泪水的眼睛;亮得那月中的暗影也越发清晰,像一层难以擦去的霉斑。
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从前面过来。
一个说:“这月亮地,能打柴禾哩。”
一个说:“这月亮,缝衣服也能看见。”
又一个说:“这月亮下没人敢偷东西。”
她加快脚步。月亮自己就有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它把那一半永远地藏在黑暗中。
她敲了男宿舍的门,找泡泡儿,问陈旭在不在。泡泡儿很诧异,说他晚上没露过面。她又问晚上有没有加夜班的,泡泡儿也说没有。反问她什么事,她拿话岔开了。她不愿别人知道他们打架,匆匆走开了。想去场院看看,可望着那条两边蒿草如密密人影晃动的小路,心里又有些胆怯。在大道上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敢去。她想起有人说过,前些年这儿还是劳改农场时,年年冬天有人冻死在这条路上,不禁毛骨悚然……
月光在大道两边青纱帐浩大的帐顶上游移,青纱帐像一片塞满疑团的迷梦,空洞而凄凉。她在路边站一会儿,夜风中那股略带苦涩而尚未成熟的生腥味的庄稼气息,使她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她是那么孤独弱小,无依无靠……
她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她只想快点找到他。只要找到他,她就什么都原谅他。
她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她觉得他一定已经回家了。
她快步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