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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牵着一匹马走来,马一瘸一拐,垂头丧气,走了几步,停下了,不住地打喷嚏。
子对刘老狠说:马累了。
是你累了,还是马累了?刘老狠抱着酒瓶子恶狠狠地说。
子用鞭子抽马,马就是不走。
子抡开了鞭子,鞭子抽得呼呼响,落在马身上,马还是不走,鞭子迎面过来,它扬起两只前蹄,几乎站了起来,鞭子一落,它又钉在那里。它身上棕红色的毛,被抽得一片片地飞扬,浑身血淋淋的。
你走不走?子暴怒地狂吼。
它长嘶了一声,一动不动。
鞭子又抽下来,抽在一座楼房上,楼房哗啦坍倒了,抽在一棵大树上,大树连根拔起,可那匹马,眨着眼,还是站着不走。
别打啦——她扑过去抓住了子的鞭子,子把她推开了。
她跌倒在一片胡萝卜地里。
胡萝卜缨子绿油油的,她拔起一只胡萝卜来,咬了一口,又甜又脆。她拔了好多,抱在怀里,去给子喂马。
马饿了,别打它啦。她哀求他。
她转身一看,那匹马躺在地上,吐着白沫,挣扎了几下,伸开腿不动了。
子把马打死了。有人喊道,打死马是犯罪行为。
来了许多人把子揪出去开批判会。
原来是开子的批判会。她松了一口气。她和陈旭趴在草棵里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子站在台上低头认罪,那样子很可笑。
秋天的茅草又高又密,她和陈旭把一个个草捆围成一个半圆形挡风,人就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干草又松又软,好舒服。她枕着陈旭的胳膊,望着天空。
那是什么?她指着天幕上一颗颗亮晶晶的红果子问陈旭。
《隐形伴侣》 四暗红色的大河(4)
是草莓。陈旭笑笑。
这儿是草莓谷?
是的,是草莓谷。
你去给我采草莓吗?
当然去给你采。
小心不要让别人看见了。
不会的,反正我们两个人都逃出来了,他们找不到我们,而且有子当靶子,他们不会找我们了。
月亮出来了,一个蓝莹莹的月亮,绿色的原野和银色的半截河,都变成蓝颜色。陈旭举着一颗草莓朝她走来,忽然她发现那不是草莓,而是一颗蓝色的星星。你骗人,她叫道,这是假的,假的草莓,我要那年在草莓谷看见的真草莓。
不是我骗你,是月亮骗你。陈旭笑嘻嘻地说。是月亮骗你,它用那一半黑的月亮照耀天空,星星就变成了草莓。这不怪我,不怪我。
她往草甸子走去,去寻草莓谷。
这天收了工,吃过晚饭,他们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一齐到大队部办公室去找余福年。那天他们逃避了批判会,第二天曾经是提心吊胆等着倒霉,却听说前一天晚上传达一个中央文件,挺老长,批判会就没开成。害他们白白在野地里趴了几个小时。而且,这几天一直也再没有什么动静,不知余福年又忙什么大事而顾不上他们了。农场的事就是这样没准头。既然暂不批判,陈旭的意思,不如乘空去把那件事办了。他有点逞强。肖潇也不反对。
月牙细弯弯,很像一个大问号,新月残月都是个括号,把星星括在里头。新月更像个大问号,若即若离地尾随他们。
这两天,他们之间倒比前些日子融洽了些。既然将从此分道扬镳,家里的气氛便有了一种绝望的平静。彼此都相信将是永别,于是互相都变得宽容了些。
队部办公室点着灯,有两个人在下棋。
“余主任呢?”肖潇问。
“还没来呢。”
他们坐在一张木凳上等。
墙上有一张宣传画,画着几个荷枪的女民兵在芦苇丛中巡逻。好厚的嘴唇,好浓的眉毛,像……她!
陈旭用胳膊肘推推她,递给她一本油印材料,标题是:在路线斗争的风浪中成长——管局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郭春莓讲用。
他努努嘴。她看见窗台上放着厚厚一沓这样的材料,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味。
她拿过材料翻了翻。还是以前讲用的那些事迹,多了一个“平面饲喂法”的发明创造。就是给猪喂食时,让一排猪头对头,对称排列,既美观又省地方……
听说郭春莓这次当省劳模,分场推荐了,在总场各分场代表选举时,差两票落选,后来场政工组硬把她拉上去,派人帮她重新整理了材料。原来典型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你看这儿!”陈旭做了一个怪相。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到这样一段:
“……我这几年的成长,绝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同阶级敌人斗、同落后群众斗、同错误路线斗、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领导斗出来的。斗就是革命,就是胜利。举例来说,我们分场有一位老连长,曾经培养我入党,我对他是尊重的,但是我逐渐发现了他的问题。他任人唯亲,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读书不看报。我建议分场多向国家交猪,支援世界革命,他坚决不同意。说别的分场都不多交,咱显啥;不打仗,有猪杀了吃,给青年长长肉。我坚持自己的意见,革命第一,身体第二,并向分场党支部作了汇报。他就甩鞋底,骂骂咧咧说什么:‘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还说他亲手培养了我,而我要亲手把他打倒……面对这重重阻力和压力,我又一次翻开了《青年运动的方向》……”
她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短短两年,笨嘴拙舌的郭春莓变得如此雄辩,如此勇敢。好凶,好冲!一列火车来农场,如今她要去省里开会,而她在这里等候办离婚手续……
门突然开了,“小女工”披着一件军大衣进来,瞟了他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嗬,五分场的两位秀才,前儿晚上传达中央文件,都哪去啦!”
陈旭坐着不吭气。肖潇站起来,嘴唇动了一下,没声音。那天晚上她只是不愿留在家里让他们找麻烦,才同陈旭一起出去“躲债”。既然说好要分手,陈旭拒不检讨,对她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否则今天来办手续,定是痴心妄想,再难出口也总得出口。她看看陈旭,陈旭毫无表情。
“我们……”她用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却把头低了下去。
“小女工”嘿嘿地笑起来,“啊,是不是又怀上啦?骚娘儿们,生孩子像下蛋似的,一拱一个。告诉你,不行啦,没计划,早超了……”
陈旭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嘴放干净点,我们是来办离婚的!”
“什么什么什么?”
他吓出好几步远去,撞在窗台上。傻了眼,张大嘴,露出几颗金牙。他这么愣了有好几秒钟,才缓过来,擤了一把鼻涕,揩在墙上,回到那把黑皮椅上,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隐形伴侣》 四暗红色的大河(5)
“你们才刚说,要……离婚,嘿?”
“是的。”肖潇提高声音。
“你们——”他拉长了声音,“是谁要同谁离呀?啊,就是说,是谁先不干啦?”
“是我。”肖潇的手心又出汗了。
“哦。”他像审问犯人似的提高了声音,“因为啥不干啦?”
肖潇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哦,比方说吧,你男人犯事判刑了吗?”
肖潇赶紧否认。
“哦,那么,是你男人虐待你喽?”
“也不是。”
“哦,那就是,你男人,不会生孩子。哎,不是生过一个了吗?”
肖潇的脸呼地红了。她简直想逃走。
“嗯,我说的都不是,那你自个儿说,是因为啥?”
“因为……”肖潇口吃起来,“因为……因为思想不一致……”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尖尖的下巴抖个不停,“没听说过……两口子过日子,思想……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旭站起来,铁青着脸,说:
“你少废话,到底给办不给办?”
“小女工”沉下脸,答道:
“你们赶是孩子不在跟前,见天闲得难受了吧。离婚?离婚有那么容易的?人家两口子打了十年八年,屋里砸得没一件全乎家什,牙都打掉十来个儿了,还没让离呢!你们……”
这时余福年忽然推门进来,孙汝江赶紧起立,跳了跳,坐在桌子面上,把黑皮椅让给余福年。
“你们,连一回儿架都没听说打过,就想离婚?”他继续唾沫四溅地说下去,“不说你们离婚让人戳脊梁骨,就是我这办离婚的人,也缺八辈子德,得倒大霉,明了告诉你们吧,就我管印,谁也甭想离啥婚!”
肖潇的头昏沉沉,她没想到,离婚竟然是这么复杂的一件事。或许应该写一份书面申请,就不必听这些训话了……
“小女工”挤了挤眼,咳一声又说:
“这回明白了吧?结婚可不是小孩过家家,一会儿好一会儿散的。我看你们准是听着风声了,说知青明年有探亲假了不是?嘿,谁都知道结了婚就没探亲假,离了婚,又有了不是?去趟关里家回来又搬一块儿去住了不是?想得挺花花,你们这些南方人倒挺会算计……”
陈旭朝他斜扫一眼,冷冷说:“我们为什么要离婚,我看你比我自个儿还明白。就我这样的落后分子,一会儿蹲小号,一会儿挨批斗,一会儿检讨的,人家一个革命青年,能看得上?”
肖潇的脸烧起来。她偷偷看余福年,发现他似乎愣了一愣。他决想不到陈旭会以此作借口嫁祸于人。好个陈旭。
“也不能这样说嘛。”余福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搭腔,“当然,老孙那么说更不对哟……”
肖潇心里升起一线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