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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潇笑笑。产量是次要的,灾年夺丰收,重要的是人的精神面貌。夏锄、麦收、基建、整顿……郭春莓每天拖着她的病腿,从露水沆沆的大豆地,到臭气烘烘的马号,事必躬亲,无处不在。额上的汗水一串压一串,她竟有两个月没出去讲用了。鞋头上的补丁一层加一层。她累得半夜直哼哼,天一亮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小小分场,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压在她的肩头,她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肖潇叹服了。几个月的观察,她不能不佩服郭爱军。她什么时候能撵上她?
郭春莓不但能干、能说、能吃、能睡,脑子也能动。有一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突然死了一头牛,她立即让楚大夫解剖检查,结果在胃里发现了几枚钉子。饲养员被带到办公室审查交代,她让肖潇作记录。郭春莓说:“这不是简单的钉子,是阶级斗争。”楚大夫列席会议,插言道:“牛吃草时候误咽铁钉常有。是饲养员疏忽,不是破坏。”徐主任蹲在炕头,吧吧抽着烟管,说:“俺这疙没啥阶级,都是农工。”郭春莓沉下脸,亲自念一张报纸:“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念到一半,徐主任火火地站起来,咧嘴骂:“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七分场到了儿谁说了算!那机耕队、基建队、大车队、畜牧队,没有我,听你个六!你是哪儿批的党?场部,俺是哪批的?三江地委。你有个级没有?俺向你请示个鸡巴毛?”
说完,往地上啐一口痰,怒冲冲,走了。
肖潇被徐主任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晕头转向。正发懵,听见郭爱军坚如磐石的声音说:“今晚开批判会——”
她茫然望去,见郭春莓的眼里没有她所担心的一滴委屈、气愤的泪水。而像一片烈日照晒下的沙漠、蒸腾着的烟尘。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郭春莓?
一片浅浅的水湾里,游动着五颜六色的金鱼。有一条黑色的金鱼,像狮子一样披着长毛,眼睛像红色的灯笼闪闪烁烁;有一条金鱼长着蝴蝶一般绚丽多彩的大尾巴,在水里呼扇呼扇漂游;还有一条金鱼不停地吐着翠绿色的珍珠,用手掌一样的鱼鳍去拨弄珍珠玩儿;一条巨大的、身上有紫色花纹的金鱼朝她游来,几乎同鲸鱼一样大,宽厚的脊背上驼着一座白色大理石圆柱的宫殿,一个老太婆在岸边对着金鱼鞠躬,说:我不想再做世袭的贵妇,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女皇。
金鱼们朝一条大网中游去,又从网眼中穿出,摇摇尾巴不见了。
她在沙滩上捡到支铅笔,没有削铅笔的刀,就把铅笔扔了;又捡到一支圆珠笔,却怎么也写不出字,她把圆珠笔扔了;又捡到一支毛笔,可是找不到砚台,磨不出墨汁,她把毛笔扔了。她想找一支笔写诗。
有脚步嗒嗒追上来,是郭春莓。递给她一支红蜡笔,她用它一写就写出字来——
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
刚写出来,就印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农字,写成;场字,写成;样字,写成,可她记得自己并不会写繁体字。
大康把报纸狠狠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踩一脚,嚷道:你溜虚!
萝卜头嘻皮笑脸地挤过来说:肖姐又不会写繁体字。这报纸是解放前的吧,那时我们还没生出来呢。
她睁大眼睛读报,报上的文章果然是文言文,根本读不懂。她说:那是余主任改过了,昨天郭春莓还把稿子给他看了呢!
大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朝她笑了笑,递给她一把煮熟的青毛豆,说:往后呀,没有那弯弯肠,别吞那镰刀头,看把你卖了,还不知上哪找钱花去。如今的七分场,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哟……
金鱼又游过来……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5)
就在《三江日报》发表了署名为:半截河农场七分场通讯员的那篇《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的小报道的第二天傍晚,肖潇下了工正在洗睑,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喘喘的粗气,一个熟悉的声音,结结巴巴问:
“那,那张报,是你,你写的?”
女宿舍只剩她一个人,都去打饭了。她动作慢,落在最后。她听出是他,便低下头去,仍然洗自己的脸。一篇小稿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跑八里地来问!她洗得很仔细,往毛巾上打了香皂,搓了耳根,又搓脖子,还搓手背和手指缝。她偏这么慢慢吞吞,让他等着。谁叫他前天刚来过今天又来!她洗得不厌其烦,终于再无可洗之处,便极周到地擦干了脸,睁开眼——见一条细长的胳膊,将一张叠成四块的报纸,直愣愣伸在她面前,不知已伸了多时。
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扭过头去抹雪花膏。镜子里看见邹思竹搓着两只手在地上走动,脸涨得如同一只斗架的公鸡。眉心打了个结,乌煤一团,薄薄的嘴唇激愤地翕动,嚷出一句:
“你说,不是你写的。我就不信,是你写的。”
她不吭声。
“我想,你是一定不会写这种文章的。”他又说。
她猛回头,抓过报纸,嚷道:
“是我写的,是我写的又怎么样?”
她看见他顿时萎萎地矮了下去,跌坐在炕沿上。脸上的血色倏然消失,浮上一层比先前的苍白更加惨淡的青灰。他扶住眼镜架,半晌,喃喃说:
“我不懂,你作啥要写,这种……东西……”
她心里受到了蔑视的自尊,突然一古脑儿爆发出来:
“作啥要写?因为那是事实。百日大变样,你难道没有看见?一个原来死气沉沉的破烂摊子,经过她的努力,变得焕然一新,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写?你们到底同她有什么怨仇,总是看她不顺眼,说她想往上爬,说她脱离群众,说她这不好、那不好,可她带病没日没夜地苦干,总是真的,你们对她的劳动这样不公平难道是公平的吗?去年冬天在杭州,是你带我到医院去看她,你不是不晓得她在昏迷中把一件红汗衫当作红旗的时候,我哭了……”
他打断她,冷笑了一声。
“就是那次,我才发现,她的灵魂已经被改造得无可救药了……”
“你的道理总是那么空洞抽象。”她气愤地扭过身子,背对着他,“郭春莓来了两个月,做了多少事情!这些事,你做得了?”
“我想不客气地说一句,她做的那些,正是我最不想做,也不愿做的。表面文章,好向上头邀功请赏,根本不解决实际问题。农场如果靠这样来改变面貌,过几年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他摸出一块手帕来擦额头的汗,“但她做了,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干涉她。而你错就错在还要去宣传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天旱了麦子丰收,是科学种田还是押宝种田?知青扎根,没文化的贫下中农子女去叫卫星上天?牛吃钉子死了,抓阶级斗争,把人也弄死了,二劳改反正命不值钱。她,她的灵魂里没有不可告人的动机,除非她是个白痴。而你本来明明对她反感,现在又为啥跟着她跑,我真正弄不懂。你要求进步我不反对总应该实事求是世界就是世界不会按你希望的样子存在。你过去凡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而现在反而处处拗着自己的心思心愿你到底还晓得不晓得自己心里在想啥呢?我为你感到悲哀……”
正因为过去凡事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我才倒霉倒运到了现在的地步,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软弱天真的我了。我虽反感她也要支持她,不支持她我支持谁去?大康很愿意谅解我一下子就谅解了,萝卜头也见怪不怪地一笑了之。只有你这么痛心疾首死去活来的,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写写文章同你有什么关系……
肖潇忽然扬起脸,失声叫道:
“不用你教训我!”
他失神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慢慢往门外走去。
叫住他。她怎么这样粗暴?会伤了他的自尊。毕竟他的率直和偏执是出于对她的好意。叫住他……
她追出去。在门口差点撞上了兴冲冲端饭进屋来的大康。“苏大姐让你明儿同她一块下地去估产。”大康嚷着,“快点儿趁热吃,糖三夹(角)……”
去二号大豆地,要顺着水库的堤岗走。一夏一秋的旱,水库快见了底,混浊干瘪,露出干裂的湖滩,稀稀拉拉地歪倒着些黄绿的衰草。走过一座守夜人破旧的窝棚,肖潇忽然望见前面裸露的湖滩上,燃起一团红火,将天空与湖水都染成绯红一片。那火苗却又不跳跃,只是稳沉地铺排、蔓延开去——走近了些,竟是偌大一块红色草场,贴地匍匐的竹鞭似的铁锈红草梗,密如蛛网似的盖满了湖滩地,好不气派。
“蓼吊子,”苏芳大姐轻声说,“今年长得可真疯,旱年头就有它,上了冻来打柴禾,搂巴搂巴就是一车,又起火又抗烧……”
她不想知道什么柴禾。她再也不会打柴禾了。她总会离开这儿的。旱年头没有芦苇就有它。适者生存。
她们走下堤岗,走进低洼的大豆地。长垄连天,不见豆子,只见艾蒿和人高的灰灰菜,参差不齐,浪峰涛谷。黄绿的垄台中常常露出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如一个秃疤,晾在头顶。云淡淡,阳光无精打采。万物萎顿,连一只小咬、一只田鼠都没有……
她们盲目地在地里转来转去,裤脚、袜子上挂满长着尖尖小刺的苍耳籽,鞋头上落满干燥的粉尘。
苏芳大姐突然在垄台上坐下来,倒着农田鞋里的土圪,重重地叹了口气。
“您估计……这垧产……”肖潇试探地问。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6)
“今冬明春饲草将严重不足,别说口粮了。”苏大姐烦躁地挥挥手,“本来春涝以后,土地就容易板结,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