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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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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有时候带我去烧香,顺便算命,算命的都说我命硬,不停摇头。奶奶也看了看我,摇着头,牵着我走。奶奶说我笨,都五岁了还不会简单的加法,她告诉我,我的爸爸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会乘法了。边说的时候,嘴角边是自豪的纹路。她还告诉我,爸爸信里写,我的姐姐又考全校第一了。我默然,双脚不停地互蹭,鞋子的内侧起了很多的毛边。
  周周的名字突然一下子占据了我和奶奶所有的话题,我没有见过她。这个大我八岁的女孩是我的姐姐,但是从奶奶的嘴里已经可以知道她的一切。父母的来信里必然会有她的消息,她是明亮的孩子,而我不是,我干瘪瘦小,都已经五岁了,但是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矮了许多:眼睛小,鼻子塌,黑黑的,脑子笨。
  奶奶总是看着我叹气,她告诉我天上的每颗星星都代表一个人,如果你看见天上落下了星星,那么你身边就会有人死去。我问她,什么叫死,她只是告诉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姐姐的?
  大概是从奶奶告诉我她是个漂亮的人儿的时候。我恨,为什么我在乡下,她却在城市里,我们都是一样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我们却一点都不一样。我有好多的疑问,难道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为什么他们不来看我?不来找我?我一直待在那儿。难道奶奶全都是骗我的,或许我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奶奶开始把掉下的栀子花浸泡在水里,闷上十天,然后拿来擦腿。她说这是土方子,而且很自信、肯定地说,只要坚持用,什么病都会好的,我信以为真。
  梅雨袭击,奶奶的脚红肿起来。关节时常疼痛,每到晚上打更的时候,她都要起身好几回。我被惊醒了好几次,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苍老满是纹路的手捏着小腿和关节不放,脸上痛苦的表情像牙印在肉上一样。我知道她的关节炎又犯了,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只是看着她。这样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她出人意料地没有半夜起来,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我想梅雨季节可能已经过去了。可是早上,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早起,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饿”,她都不动,还是那样躺着。我端来了栀子花水给她擦,一遍遍地擦,大声喊她的名字,但是都没有用,她不理我。送信的大伯进来看过后,就来了好多的人,他们用席子把奶奶捆着带走了,他们告诉我,奶奶死了。可是那天晚上似乎没有星星落下来。
  白色的花圈放满了整个屋子,我的头上戴着麻绳子,桌子上放着几盘果品。热闹得和结婚一样,有人吹唢呐,还有鞭炮的声音,热烈地震动着我的耳朵。
  爸爸和妈妈终于都赶来了,村长指着那个平额大脸的男人说那是我的爸爸,他旁边的女人,一个温和,一个年小。年小的那个就是我的姐姐,她高出我好多,我要仰视着看她。她的确是漂亮的人儿,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要漂亮。母亲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的身上有很陌生的香味。她把我的手交给周周,对周周说,这是你唯一的弟弟,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她点点头,抓着我的手,一直到手心出汗都没有舍得放开。我回过头,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父亲和母亲。
  火葬那天,父亲哭了,眼睛肿肿的。但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哭不出来,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而周周的样子有些惆怅,不过当她走过送葬队伍回来的时候,她又满是好奇。她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菜,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这个无比丑劣的乡下被她看成了世外桃源。我不明白,但是我只相信一点,就是我更恨她了,她来了以后,我的奶奶才走了。我坚信奶奶是被她赶走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拥有的一切都被她吞噬干净。
  离开周庄的那天,坐了船,发现院子里开满了栀子花。
  我第一次坐火车,轰隆隆从始到终,炙热的空气呛在鼻子里。整个车厢里都是人,像个不透气的罐头。
  爸爸妈妈说,要带我回城里去,他们对我很冷淡,不怎么说话,而周周只是看着我。
  我开始向往着城市里的生活,一点点规划我要做什么,而我离开周庄的时候没有谁来送行,我也不想看到他们鼻涕耷拉在嘴唇上的样子。总之我是抛弃以前的总总,遗下奶奶的骨灰离开了那儿,我对那儿的记忆也开始终止。
  太阳在头顶的时候,我们到站了。有些热,鼻梁上都是一颗颗汗粒,鼻腔里污浊难耐。透着热气,地表上可以看见冒烟,夏天已经在这个城市安全着陆。父亲给我穿上新的白衬衣,他帮我翻好领口,叹了一口气,我眼睛向上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有一些伤感。
  他先走进那个小区,我在后面跟着,还是不牵谁的手。那个小区叫做眷区,“丰”字样的巷子里,破旧的自行车凌乱地停靠在附近的小树边上,小树被压得歪在一边。小区内的叫卖声,从头一直延续到区尾那儿。小私家店一个接着一个开,路过很多家,看到很多看上去很好吃的糖果,但是没有敢问爸爸妈妈要钱买那些东西。我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四处观望,而周周却是低头一直往前走,不看旁边。
  走到某个巷子中间,他们突然停下来,打开门一看,里面有很多类似北京那样的四合院。平房一排排刷着不一样的颜色,红色的砖头印迹偶尔从破损的墙壁里显现出来,那是我的家,门的左边贴着红色的铁片,上面写着13号。多年后,房子不在了,号码也不在了,那里已经成了高楼大厦。
  姐姐和我住在一个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间里,整个房子狭小,没有什么空间,水泥地好几次把我的胳膊、膝盖弄伤,血流出来,对着伤口冲水,水跑进伤口里,疼得我咬牙。这里完全和我想的不一样,我像断了线的木偶,摇晃着双手,却是无可奈何。
  我来的那天,院子里的大人小孩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满是好奇。父亲对他们说,我是他的侄子,远方亲戚。我歪过头,看着他,他却有点害怕看我。我想说什么,却被母亲的手掐着,他们希望我什么都不要说。
  去的第一天父亲就要我去修剪头发,因为我的头发长而柔软。他说哪个男孩子会留这么长的头发,但是我就是不依,窝在房子的某个角落里,谁说我都不理睬。父亲拿出了鞭子,汗水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眼睛里全是火焰。我第一次看见鞭子,奶奶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一直很乖,她也不强迫我做任何事。但是现在父亲要打我,妈妈说,你就听你爸爸的,我说不,摇摇头,决绝地不去。他的皮鞭落下,一条红印子在我的皮肤上用它独特的方式嘲笑我,但是我没有哭,也没有叫,还是一动不动,那一瞬间我居然感觉不到痛。
  第二鞭母亲挡了过来,鞭子落在了她的背上,她开始哭泣,眼泪哗啦地流下来。周周过去握着皮鞭,而父亲突然不动了,把皮鞭丢在了一边,不停叹气。
  那天的饭桌上,我和他依然对坐,吃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是记得我在啃鸡腿的时候,他一直喝酒,那种廉价的白酒,用白色油桶装着,带着浓重的酒精气味。我小心地瞥着眼睛看他,他的眉头蹙在了一起。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的到来对他来说一定是某种负担,虽然他曾经多么希望有个儿子。
  奶奶不止一次告诉我,他等待我出生的时候是多么的喜悦。那时候,他特地请假从城里到乡下等待我的出生。但是现在我却成了他的包袱,房子里根本就没有预备我的位置。他或许认为我如那些术士说的一样,是不祥之人,奶奶是我克死的,我的到来也是个意外,而我的身份也只是他的侄子。
  院子里的小孩子们,显然不欢迎我。
  第一次见我,就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周周好几次要我和他们玩,我都不肯,我只是站在窗口看着他们,他们一定笑我瘦小孱弱。我好几次鼓起勇气站在他们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玩,但是他们把我当成空气,不和我说话,也不叫我加入。
  可是缨子不同。我还能记得第一次看到倪缨的样子,他们那一伙小孩子都叫她缨子。她很好看,和周周不一样的好看,是那种特别娇小可爱的小女生,说话甜甜,像糖果一样,她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像一只蝴蝶。
  周周说她是院子里倪家的女儿。她的母亲也是好看的女子,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头发卷卷的,很是雍容,但是我从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缨子很好奇地走到窗子那儿和我说话,她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出来和大家一块玩。我不说话,她也不说,只是对我笑,一直笑,然后从她漂亮的裙子口袋里拿出糖果给我,都是我没有看过的漂亮糖果,被裹在精致的玻璃纸里。她说,如果还想要可以再问她要,她嫩嫩地说她叫缨子,我说我叫周凡。她说,那以后我就叫你小凡。说完,她就跑去和一些女孩子跳皮筋去了,其他的女孩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连忙低下头。
  那是小时候的缨子,我确定那一刻我喜欢上了她,她拥有所有美好的东西,长头发,乌黑而且柔软,大眼睛,软软的鼻子,像个瓷娃娃一样,惹人喜欢。
  她很善良,她是我那个时候唯一的朋友,只有她肯和我说话,给我好东西吃。我们隔着栏杆,说说笑笑走跳棋、翻绳子。直到后来,那个三角眼的男孩子出来玩耍,他一个劲地叫缨子不要理我,但是她一点都不听,他猥琐地不敢说什么,但是眼神里全是嫉妒。我昂着头,不看他,我和缨子站在窗口走军棋,她把棋子摊在窗台,我的手在栏杆缝隙里来来回回。
  可是有一次,他们起哄,叫我流氓,我只要一走近他们,他们就说流氓来了,领头的那个男孩子是个子高高的三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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