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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心虚地说。
——会有人买这种小说?
——目前还没有。
我实话实说。
——那小说家靠什么活着?
——思想和良心。
——思想和良心能换粥喝?
——不能换粥喝,偶尔可以换洗脚水喝。
叶雾美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
——这是什么?
她突然问道。
我接过稿子看了看,上面有一个淡黄色的痕迹。
——是蟑螂的尸体。
我实话实说。
——快拿走,你可真够脏的!
——你还没看完呢!
——我才不要看蟑螂的尸体!
叶雾美喊了一声,一下子变得意兴阑珊。
为了鼓励我的写作,让我用“灯光漂白四壁”,叶雾美送了一个台灯给我。
她很喜欢企鹅,所以那个台灯是企鹅的形象。
叶雾美像喜欢企鹅一样喜欢诗,尤其喜欢于坚的诗。
她曾经给我背过一首:
“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声,
看见时,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
她故意用椒盐味道的四川话来背,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在于坚的启发下,她还写过一首企鹅诗:
“一只企鹅,想要自杀。
她觉得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炎热。
于是她抱定必死之心,走向烈火。
她从火焰的另一边走出,
却发现自己变成了烤鹅。
香气四溢,浑身滋滋冒油。
企鹅走在大街上,
诅咒着狼狈不堪的生活。”
我觉得她写得很好,比我写的要生动得多。
叶雾美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手里翻着一本书,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似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不怕我攻城略地。
她的头发散发出一种馥郁的香气。
在我的心里,有一种可以叫做爱情的野心正在滋生。
虽然我是一个“爱无能症”患者,但我还是一个生命。
我把手伸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庞。
她把书放下,抓住了我的手。
在她的带领下,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像浅浅的河水流过裸露的砾石。
在水流的激荡下,那些砾石发出了欢快的歌唱。
我们就这么一直躺着,从黄昏躺到了夜幕来临。
她从床上起来,要回家报到。那时候,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对她关得很严。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里整理着她的头发和衣服。
我从后面抱住她。
我们的脸贴在一起。她的脸是滚烫的,像喝了酒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就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让我去送她。
从我的家到她的家,大概需要走一千六百多步。
等她到家,想必脸上的热度也会散去,不会让家人看出端倪。
我站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入了梧桐树的阴影之中。
第二部分
父亲之死(1)
何地我自己将怎样死去
枯燥的质询
死亡与垂死的恐惧
重新在攥取和战栗中闪现
——菲利普·拉金
我在高架桥下面坐了很长时间,才向家里走去。
走过叶雾美家原来住的那栋小楼的时候,我发现院门开了。
叶雾美和母亲搬走之后,这个地方就一直空着,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人进出过,活像一个鬼屋。
我走进院子,发现房子正在进行重新装修,到处都乌烟瘴气。
看到我衣冠楚楚,工人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进了楼下的客厅。几个人在用凿子和钢钎在水泥地面和墙壁上敲出一些浅坑,为的是将来水泥能够粘得更牢固。
我走上二楼。
几个工人正在把一个沉重的浴缸抬进洗澡间。工人走来走去,忙着把那些雕花的木头扶手拆下,换成铸铁栏杆。那些栏杆看起来很拙劣,布满了所谓古典主义的花纹。
我走进了叶雾美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已经是一片零乱,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模样。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时候,我刚刚下岗。
叶雾美给我打电话,让我到车站接她,陪她一起回家。
我问她为什么。
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母亲和一群老干部出去旅游了,她可以自由两天。
路过菜市场,她买了西红柿和鸡蛋。
她说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
我察觉到她很高兴。
叶雾美嚓嚓地刷着水池,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所有的餐具,把台面布置得井井有条。
忙活完了这一切,她才开始做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说。
我很少到她家来,所以颇为拘束。
叶雾美一直在哼着歌,明显心情不错。准确地说,我是她的影子,围绕着她的快乐起舞。
我们在一起吃面。
中间,她上楼一次,取来了半瓶白酒。
——这是我自己喝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来这么一口。
她说。
我听了很吃惊,却没有表现出来。
酒是很好的酒,劲头不小。
她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即使是麻醉自己,也不肯将就。
叶雾美喝了酒之后变得很温柔,让我扶她去卧室睡下。
她引领我进入了她的卧室。
迎面是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个手摇发电式收音机,她告诉我,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是父亲送给她的。她拿过收音机摇了几圈,有音乐流淌出来。
桌上的陶罐里,放着些干枯的花和几茎金黄的麦子。
床边挂着一个布质的储物袋,里面放着信和照片。
床头是一张小桌子,放着闹钟、耳环、书、香水、半瓶水、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和痛经药片。她有痛经的毛病,这我早就知道。
每次她不舒服的时候,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让我帮她揉。
她的小腹总是很凉。
每到这个时候,叶雾美就很伤感。
——我想我的身体里有一个Interrior scroll,就是一个内部卷轴,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紧到一定程度,就“啪”地一声崩开,然后重新再来。它上得太紧了,身体里好像有一种东西根本无法释放,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叶雾美的卧室。
她的隐秘生活在我的面前暴露无遗。
我闻到了她身上所有味道的出处。
我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她脱下衣服。她的身体很白晰,虽然瘦弱,却线条明朗。
她换上了睡衣。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
手臂型的枕头肥壮结实。
虽然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却一样出了很多汗,浑身潮热。
我有些冲动,对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脸。
——我们结婚之后,能到达幸福吗?
她说。
我不能回答她。
我正处在失业状态,正一天天把存款坐吃山空。
我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
在这一点上,她远比我清醒。
她不想犯错,也不想给我任何犯错的机会。
——我不会结婚,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她说。
眼泪流了下来。
她睡得很沉,我则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招我哭来着?你不知道我喝醉了?
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结婚这件事,一次都没有。
这个夜晚镌刻在灵魂记忆中的最深处,想必今生无法忘却。
我站在这里,幻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我猛地惊醒了。
实际上,她现在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冰冷的尸柜中,像一条被机械制冷保鲜的鱼。
她存在过的痕迹正在被全部抹去,毫不留情。
我在房间呆呆站了很长时间。
阳光很好,但里面全都是灰尘。
我想离开了。
我正要下楼,看到屋角有一堆建筑垃圾,垃圾上面,扣着一个木框,好像是一幅照片。
我把木框翻过来,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看着我。
父亲之死(2)
那是叶雾美的父亲。
一个人站在我身边。
——老板,您有什么事?
那个人客气地问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
我对他说。从他脸上刻薄的表情来看,我断定他是一个监工。
——您原来在这住?
——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随便看看。
——你真的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看看。
——那就对不起,我们这是施工现场,谢绝参观。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监工看了看那张遗像。
——拿走吧。
他觉得很晦气。
监工站在我后面,直到我走出门,他还在看着我。
我痛恨这些什么也不做的监工。
叶雾美的父亲是在两年之前去世的。
她的父亲是筑路工程师,常年在外地,退休之后才回到这个城市。
叶雾美和父亲长得很像,都有明净的额头和高高的鼻子。
叶雾美说,她的父亲曾经因为出身和政治问题,在监狱里住过几年。
我相信这一点,她的父亲脸色很苍白,白得不像是个黄种人,也许就是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结果。他的眼神总是游移着,从来都不会与人对视。如果偶然被捕捉到眼神,他会显得很慌乱。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到一个敏感多虑的影子。他的父亲身体不好,神经也很纤细脆弱。叶雾美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敢大声笑闹,就是关门也轻手轻脚,唯恐吵到父亲。
叶雾美的父亲经常会坐在一楼的书房看书,腿上搭着一块草绿色的军用毛毯。那个毛毯已经很破旧,但他还是没有把它扔掉。
叶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