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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阿妈替他拣行李,怎么拣当然是要依去的地方定。北方。天寒地冻。衣服要厚,被要厚。阿爸当过几年兵,有件棉大衣和一床军被,复员回来以后这边热得没法说,东西就宝贝着压箱底,在那里沤,十多年都有了,发潮,边边角角上都有给虫蛀过的痕迹,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后,阿妈在前一天晚上给他装进一个手缝的大布袋里,唠唠叨叨的说着:“国家的东西就是好……别看十几年了,这些絮子还暖和得很!……天一冷你就要拿出来穿拿出来盖不要瞎宝贝!东西本来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听到没有?!……”
第十五章
他最怕欠了。谁的他都欠不起。只想要个不欠不亏,平平抵过去就行。一下子就让他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他怎么能心安?魂都不好好呆着了,天马行空,几天的车程睡也不见他睡多少,眼神都虚了,差点儿就坐过了站。糊着头脸下车来,被人潮冲着,冲到出站大厅里了,一看墙上挂着的钟:才凌晨两点多,去哪儿?学校?三更半夜到了外头连个问的人都找不着!旅社?钱呢?
哪儿也不能去。
叶凉站到大厅里的一个柱子下头看着人群潮涨潮落,很快就剩几点零星的人了。他们都滑三滑四的,绕过乘警的眼皮,随便倒在哪张候车椅上,运气好的一觉就是个囫囵,不好的乘警就几次三番的过来捅醒了,赶出去。叶凉困得都“粘”了,一路上欠下的睡眠这时都伸手向他讨,眼皮间平成一条缝,他透过这条缝看见那些谁得正在兴头上的人,心里想得要命,脚却定在那里,根都长起来了。他不敢过去。难看。毕竟是来这儿上学的呀。
这样,他站着就谁着了。背靠一根柱子,人一谁,脑子一松,身子就软,往下滑,往边儿滑,总是在他睡得恰好的时候给他“滑”醒过来。醒了也是醒在梦里,站站好又睡开了。他最后一次从那根柱子上歪到一边歪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把自己那包东西扶好,走到站外,准备开口问人,那所大学往哪个方向走——不是“坐”几路车,是怎么“走”——叶凉打算走过去,不管多远。除了车费,学费,剩下的就不多了,一分一厘都得往狠里掐。
刚出站就看见有几个人举了大大的横幅,上面是“XX大学 欢迎新同学!”。正是他要找的那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犹犹豫豫的上去问了边上那个女孩儿,简单交接完,她就问:”哪专业·” “历史。” “雷振宇!”她头一扭就招呼过来一个人“你师弟!管好了啊!替人家把东西接一接带到咱学校车上去!哎!快点快点!车要开了!停!停!停一下!”三个人乱做一团,冲到车门口,叶凉人上去了,东西却太大包,急起来竟塞不过那车门!又是一番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好,尘埃落定,屁股粘在椅子上了,他才白着脸想起来一件事儿:他没钱付车费!
“停车!停车!!让我下去!!”一车子的人都瞪大了眼还以为他什么东西漏下面了。结果叶凉一路挤到司机跟前涨红一张脸,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没钱交车费……不能坐……让我下去好了……”
“轰”的一下一车人都笑开了,笑声从前边传到后边,从左边传到右边,此起彼伏,把他都笑懵了!司机好容易止住,按着肚子说:“你就呆着吧!不要钱!往年啊的确有像你这样的,今年特意防着,在门口那欢迎条幅旁边杵了个大大的‘校车接送 免费!’,没看见?今年你是第一个!”说完又笑开了。一车子人都觉着这人有意思。有意思就有意思呗,这印象浅薄得很,来得快去得也快,车开出有一段,车上的人都忙着搭新同学新关系了,就看叶凉兀自脸红。
第十六章
车到地方,车上的人都被各自系里专业里的师兄师姐领走了,叶凉还在脸红。他红着脸跟在人家身后,一个劲的在想刚才刚才那件尴尬事。其实也就是没经过事儿,总以为别人会把这点儿生人的芝麻绿豆放心上,说到底,谁顾得上谁呢?事不关己忘得最快。这道理叶凉他过了快十年还没明白过来,在意来在意去的,倒把自己给委屈了。
那都是后话,现在,他正走在这老宿舍被透过来的阳光染成金红金红的走廊里。走向他的那间。
宿舍都是按学号编的,九七年上的是九七届,学号以九七开头,接着是学院编号,下来是系,最后是专业。八位数。随机这么一调,六个人配成一间。叶凉走进他那间,把肩上扛的放地上,忙着跟人家道谢道别还有喘气,等差不多了回过身子一看,五张床都满了,还剩一张。上铺。等他摇摇晃晃爬上去,把东西摆好,天时就过午了。他还不知道,是肚子告诉他的,饿得都“绞”了——他从上面爬下来,从军书包里摸出两个发糕一个鸡蛋,把军水壶也摆出来了。就着水一阵吃喝,蛋黄和发糕粘性都强,哽得他用水直往下冲。吃吃完,这一顿就算对付了。从打开的包口看进去——都没多少了——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吃得那么费!叶凉有点儿悔,再摇摇军水壶里的水,也不多。吃完这些,再吃就得动到家里的钱……
想到这一层他就不敢再往下想去,只是暗暗给自己定了条管嘴的规矩——多吃青菜多吃面,少吃米饭,少吃肉。能省一分是一分,再看看外头有什么活儿能做没有,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家里的钱——那钱得存下来,阿爸肾痛,三不五时就得吃药,药又贵得让人眼晕,没点儿钱垫底,到时候事情来了天都要塌下来的。
他打算完,准备把军书包挂好,这一眼就溜到包上那一串数字上“哎呀!忘记了!”他忘记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你看看,人的脑袋就是这么不经用,一件事就装满了,要不是这一眼,可能还要拖到晚上呢!他赶紧拿上一元钱就往外跑。宿舍旁边有个学生食堂,食堂里有个小卖店,店里有公话,三毛钱一分钟——比现在还贵。一元钱,能打三分钟吧。叶凉快快就把号码拨了——其实号码哪里用他刻意去记?不知不觉就刻在心上,怎么磨也磨不掉了,要知道,这数字就是一根线,这头是他,那头是家。虽然这“家”是要过了别人手的:他听见小卖店的老板娘高高的叫阿妈的名字,听到狗吠听到摩托车跑过听到有人过来买酱油,熟悉得一摸就能摸着,人却在千里之外,异乡异客人生地不熟。他鼻酸,忍得很辛苦,阿妈一句长长悠悠的“喂——”却把他惹哭了。没有声音的那种,只看泪珠大滴大滴的往下砸。
“阿凉啊?是阿凉啵?”
“是……”声音都变了,叶凉赶紧咳几声,把变了的音清掉“哎——阿妈!……我到了…………恩,都挺好的……六个人一间……恩恩,满敞亮的……没有,这头还热着,真的!我没骗你!你听见锅头(知了)叫不?没有?这头真的很热,北方人叫‘秋老虎’嘛……恩,天冷了我会穿……家里怎样?哦哦……那阿爸呢?哦……”叶凉看着表盘上的数字长了腿一般的 往三靠去,狠了狠心让话断了,心里却藕断丝连,牵着扯的疼,疼到肝里去。
第十七章
叶凉把话筒合上,“嘀”一声响得清脆,他和家就这么断了……
忧伤把他团团围住,坐在电话机前怎么也起不来了。
“一块一!零头给你抹啦!”那声音跟打雷一个样儿,看把叶凉给搅的,羞都羞死了!自己流的那些泪都让人看去了!多丢人!都上大学了还哭家!
“小子嘿!想家啦!大个人啦!小子小子怎么能跟没离过家的姑娘一样!”说完就嘎嘎的笑,笑得花白眉毛一抖一抖的,叶凉烧着脸,蹭过去把一元搁玻璃柜台上,转身就落荒而逃了。
也好,这么一搅,起码不那么难过,不然,他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把那团忧伤化开?
习惯罢,习惯就好了……
有好多东西是要靠习惯来的,比如孤独。
叶凉是那种不擅言辞的人,加上心上有事,低着头进进出出,和同屋的交往也是淡淡的。其实,一个新的集体在组合初期,就是成员之间的相互试探期,有点儿投石问路的意思,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收好刺,把最好的那面亮出来——一个月,一个月就差不多了,试探完毕,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看看你像个大而化之的,在你面前就能放开了,就能热起来——像叶凉这种,少言少语,整个人都神神道道的,一天都没多少时间见得着:一早人就没影儿了,晚上又晚晚才摸进来,轻手轻脚的洗漱,轻手轻脚的铺床,轻手轻脚的翻身,把人都活隐形了。
活成隐形的人,谁能和他热得起来?热不起来你就成了个“X”。未知数。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的反应基本有两种:一种是好奇,死粘上去要看个究竟;另种是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见面点头,转身以后相敬如宾。开学俩月以后,这宿舍里的格局差不多就定了。和谁谁去上自习,和谁谁去嘬一顿,和谁谁去“泡”谁谁去“钓”,都定了。结果叶凉哪组也没“和”进去。他就这么独来独往,有课的时候早早去教室里头蹲着看书,课本也有,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也有,边看边等开课。早饭是不吃的,省下了。没课的时候,他就往两个地方去,要么图书馆,要么走街串巷翻箱倒柜的找——找吃的,找活儿干。
学校东门南路的早市,就是这时候让他翻出来的。附近的农人想躲着城管躲着工商挣两个钱,天还黑抹抹的就摆出来,菜啊蛋啊鱼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