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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笔直的卵石南道直通拜殿。四周殿字环绕,更显示了它的尊崇,人们从外边来到这里,都不由得被笼罩在它那神圣和庄严的气氛之中。
这里的规矩和紫禁城一样,一到陵寝门口,也是要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范时绎小心地搀扶着允祥,走在通往后殿的路上。他担心着那个不辞而别的道士,早就在这里布满了军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分外森严。允祥一进到陵寝,就觉得有一种端庄肃穆之感扑面而来。他想着已经去了的皇阿玛和自己今天带着的差使,看着这里的石人,石马,石象,石翁仲,听着那郁郁沉沉的松柏发出的阵阵涛声,他的心收紧了。一股料峭的寒风吹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范时绎的护持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十多个守在陵寝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兵,又伴着一位王爷,全都不知所措地惊慌四顾。里面一个戴着蓝顶子的太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老远的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上来,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请安!”
允祥点点头问:“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吗?”
“回十三爷,还有一个。他叫秦无义,是十四爷的随身侍从太监。他在里边呢,奴才这就叫他去。”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你们十四爷的。”允祥放眼四周,只见偌大的陵寝,几乎是沓无人迹,一片荒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对赵无情说:“你用不着去通报,带我进去就是了。”
“扎!”
允祥边走边问:“你十四爷住在哪里?”
“十三爷您瞧,从这儿往前走,那边北偏殿门口站着人,那里就是了。”
“他身子骨还好吗?”
“回王爷,十四爷的身子好像不那么好。他常常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
“哦。每天早上,他还打布库吗?”
“早就不打布库了,只是偶而打几下太极拳。平日里也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他却从来也不说话。”
“他弹琴或者下棋吗?”
“不。他和谁下棋呢?琴也早摔了。倒是常常写些字,不过,又总是写完就烧。小的们哪敢问他呀。”
允祥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看见殿门口跪着迎接的一群宫女了。一个跪在最前边的,大概就是那个秦无义。允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自己却登堂而入。只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衣黑鞋,腰间束着一条玄色带子的人,正在低头写字。允祥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看上一眼。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管不问似的。他们俩曾是熙朝中有名的两位“侠王”,个头和模样也非常相似。只是允祥现在留的是八字胡,而允禵则是像浓墨写就的“一”字胡须罢了。看着这位弟弟现在的模样,允祥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走上前去轻轻他说:“十四弟,是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允禵这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祥。允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十四弟,我是来看你的。怎么,你不舒服吗?”
允禵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笔放下,略微带着点口吃地问:“啊,你是奉旨来的吧?”
“……是。”
“那么,是显戮,还是要暗鸩?”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
允禵消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如同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样地盯着允祥。他已经不再口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不敢逼视。他挚着地问:“告诉我,是显戮还是暗鸩?!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王爷来见我,不是要杀我,难道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你要是问我在这两种死法里挑选哪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说,将把我绑赴西市,在万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现在就磕头谢恩奉诏;他要用毒酒来灌我,我就把这里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叫来,我当众饮下这毒酒。你睁开眼睛看着,如果我皱一皱眉头,我就不算是爱新觉罗的后裔!”
允祥见他虽然身陷囹圄,但还是这样地倔强,还是这样地英爽,不由得得一阵感佩。原来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换个法子,便故作轻松地一笑,坐了下来说:“请十四弟也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亲兄弟;当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难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这种地步吗?”他回过头来叫道,“谁是这里侍候的太监,过来一下。”
“扎。奴才秦无义静听王爷吩咐。”
“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只是想问问你,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每天早晚两顿正餐,却从不吃肉。”
“他吃得香吗?他不吃肉,是不愿意吃,还是被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那样大胆?”秦无义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十四爷虽然遭禁,可他还是固山贝子,还是金枝玉叶!爷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顶多吃一两个鸡蛋,八两多粮食……”
“早晚他身边有没有人在服侍?”
“有,怎么能没有呢?十四爷的身边,是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的、最少时也必须有四个。”
允祥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十四爷不是受了囚禁,而是来守陵读书的。你们也应该常常陪着他到处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瞟了一眼十四爷,连连叩头地说:“这个差事奴才们办得不好。十四爷平常日子里,总是在这屋里转悠,他老人家是从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让他出去……”
允祥说了声:“你起来吧。”回头又对允禵说,“老十四,方才我问的这些话,就是旨意上要我问的。我劝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这样,让你的小哥子心里头难受。你看,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何苦要杀头掉脑袋地先闹起来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着他问:“是吗?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我老十四安分着哪,一点也不敢乱说乱动。他必定还要你问我。老十四有什么想法,你也不妨把话明说了。我就是这么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如今我什么都看开了,只想早一点出脱,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这句话难道你不懂吗?杀了我,就是他最好的处置。这样,他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既不会和哪个兄弟勾结造反,也不会被人劫持去当什么傀儡皇帝了。不过,四哥的心意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大概不会对我开这样的恩,也不想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那就请他答应我出家为僧好了。我宁愿长伴青灯古佛,也打心眼里感激他,还要赞他一句:雍正是个仁君!”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再也不说话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天上的浮云。允祥这次来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为西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趁着年羹尧倒台的机会,又在蠢蠢欲动。他拒绝了朝廷的册封,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允禵在西大通和他们打过仗,对那里的形势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为雍正参赞军机;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会招惹一些闲话。但允祥亲自看了,谈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这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是为了什么?就是把他带回京城,他能听任雍正的摆布吗?
允祥回过头来时,见允禵已经又在写字了。这两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时,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护,有好几次允祥就差点死在他允禵的手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赢弱,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也早已把从前的恩怨抛在一边了。他看着允禵的样子,心绪更是烦乱。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来劝说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重又招致杀身之祸,枉自送了性命。他回过头来对允禵说:“十四弟,刚才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似的……”
“哦,刚才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现在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说!”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允禵说话,“十四弟,我想,你大概不会忘记我曾经被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听到这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颓然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对头。允祥说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见人敬。可是,一旦惹了圣怒,或者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墙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处分了。你从前见过我那十三爷府,就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里边竟然住了十年。十年啊!那是什么样的十年,十四弟,你想过吗?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头,又是四四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蚂蚁怎样把苍蝇拉上大树,看墙角下的牵牛花怎样爬上高墙……比起我来,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禵冷笑一声说:“你本来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与你相比呢?”
允祥听出了老十四话里的嘲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反驳:“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如此而已罢了。我知道,我是个凡而又凡的人,为了替皇阿玛做些事情,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兄弟们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烧,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还有当年的锐气吗?还是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吗?昔日的那个允祥,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允祥的话,让允禵吃惊,也让他自叹。但允祥并没有给他留余地,仍然不地他说着:“现在看来,我们俩确实不大一样了。你是贝子而我是亲王,兄弟逐鹿已见了分晓嘛!我可以告诉你,皇上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兄弟之间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