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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在她身边八年的林茧，能够清晰的读出这张可怖的脸背后的温柔，同时，还有疲倦。
抽了抽鼻子，林茧握住林筝骨节分明的大手，挂着泪痕的脸富有魅力而带着调侃的笑开来道：“你还真的相信那些话本上的故事。我情愿相信没有轮回之说，即便人死之后灵魂不灭，我也希望你在第一时间喝下孟婆汤转世再生。现在的我，即便没有你的力量，不出多久，也会打败凌霄阁的白牡丹站在这个行业的顶点。
你陪我走了八年已经足够了，我也早就不是需要站在你身后的小孩子了。你真该看看，锦州城的男男女女，如何恋慕羡妒万花楼的红牡丹，小孩子，是做不到的。大人，也没几人能做得到。
即便是当年号称‘暗夜文曲’的名伶，也是做不到的。”
林筝弹了下林茧的额头道：“‘暗夜文曲’不是伶，是妓，卖艺也卖身的妓。不过，现在我眼前这只骄傲的小孔雀，却没有他当年大红时人气的十一。”
林茧握住林筝收回去的手道：“不管他曾经多么红，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会比他更红，也会比他活得更长，活得更健康。他要是不想嫉恨我，还是不要看着我，早早转生的好。”
这一年的六月，梅雨正浓的季节，林筝走了。
走的时候，甚至比三月份时胖了一些，脸上安详的笑容，并不像是在长期的病痛折磨之后辞世，倒像是迫不及待的沉入无梦的睡眠一般。
林茧不顾丽娘和万花楼上下的反对，执意把林筝的身体用冰块冰着存放在地窖里，直到梅雨结束，烈日炎炎的七月正午，才用清凉寺后山的松枝将他火化。一同烧毁的，还有林筝住了十三年的房屋，以及里面，林茧幼时的衣物，和她的父亲，林蕃的牌位。
在没有丧葬礼仪的葬礼之后，以走水为借口，万花楼歇业三天。
三天之后，万花楼的花魁红牡丹出现在人前，笑容依然艳丽妩媚，万花楼隐隐有与锦州第一的凌霄阁，并驾齐驱的声势。
☆、第十章
腊月初八，锦州城持续了三天的雨夹雪的阴霾的上空难得放晴。伴随着清晨冷冽清新的空气，锦州城的居民一同醒来。
匆匆的早饭过后，各家的主妇开始在灶前忙碌，捡豆、挑枣、清洗干果，准备熬制一年一度的腊八粥。
结束了一夜的喧嚣，难得重归安静的万花楼，后厨，也是一大早就燃起了烟火。
万花楼最红牌的花魁红牡丹姑娘，在晨曦送走客人之后，匆匆睡了半个时辰，就换好了衣服到了后厨。
掌厨的徐大福，很自然的跟牡丹姑娘打了招呼，留下他的两个徒弟，把他赖以谋生的厨房重地放心的交到了有着一双纤纤玉手的牡丹姑娘手中。
像万花楼这种地方，鸨母愿意让姑娘们过个年就算大方，那还是因为世人再怎么不着调也会选择在过年之际守着家人，年三十万花楼门可罗雀的缘故。要不然，鸨母恨不得全年无休。
可是，自从前年红牡丹成为万花楼的花魁以来，夏历传统的节日，从春节、元旦到端午、中秋，大大小小的节日，除了清明、中元，万花楼都会过。
当然，所谓过节，也不可能像普通人家那样一家人聚在一起，更不可能收到来自鸨母的任何礼物，只不过是全楼上上下下吃一顿加了节日点心的餐饭，晚上照常营业，白天，愿意放弃睡眠的姑娘们，打扮好了乘着万花楼的马车一起出游。
虽然妓＼女们在节日的白天这样招摇过市会招人非议，但是，不可否认，姑娘们打扮好了出去游玩，不仅她们自己能够得到放松，晚上的客人，以后几天万花楼的客人，也会明显的多出几成。
初始只是因为红牡丹半是威胁的提议而不甘不愿妥协的鸨母，甚至把节日出游当做了万花楼的惯例。
不过，入冬之后，节日少了，天也渐渐冷了，夜也渐渐长了，即使遇逢节日，用尽浑身解数伺候了客人一夜的姑娘们，情愿窝在自己的房间睡眠，而懒得在这种冷天出门。
不过，节日的加餐，还是免不了的。
而这种节日的加餐，从来都是出自万花楼最红、客人最多、睡眠最少的红牌红牡丹之手。
万花楼的姑娘们，甚至万花楼口味最刁的护院郑管事，都说红牡丹的那一手厨艺，不做大厨真是可惜了。
每到那个时候，红牡丹总是笑笑说，等她人老珠黄，无客上门之后，就留在万花楼的后厨帮忙，这样，晚年也算有了着落。
这句话，上至鸨母，下至倒夜香的丫头，没有一个人信以为真。
可是，这句话，却是红牡丹，不，是林茧的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当然，她那样说的时候，林筝还活着，尽管那个时候，林筝已经开始时不时咯血了。不过，并不知道的林茧，说那句话时，想着将来她芳华不再之后，能够与林筝一起安安静静的活在万花楼的后院，心里满满的都是期待。
可是，那句话说了不满一年，林筝却是已经去了。
而她，林茧看着小桐打着哈欠砸核桃，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该是她最后一次为万花楼的姑娘们准备节日的点心了。
那日拒绝了林筝的好意，林茧在万花楼一呆就是八年，从最下等的促使丫鬟，到最红牌的花魁娘子，她付出的，是难与人言甚至不忍回望的辛苦。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林茧真的是真心的想一直留在这里的。就算林筝已经不在了，可是，万花楼作为唯一愿意收容落魄的林筝的场所，加上，不管是不是因为她的花魁地位，丽娘愿意纵容她的任性，让林筝的身体停滞在后院地窖一个月，甚至还出面在清凉寺为林筝寻了一小块墓地，这些，足够让林茧心甘情愿留在万花楼为丽娘挣钱。
就算没有这些，她当初说过绝不会离开万花楼也是真心的。
那时虽幼，林茧也下意识知道，踏进了这扇门，就再也脱不掉这个身份了。
林筝为了不被赎身甚至不惜自毁容颜，还被南馆的馆主以及恩客报复去掉了大半条性命，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醒的知道，除了南馆，这世间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离了南馆，他会更加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妓的身份，在那位恩客的礼教之家里，他会更加无地自容，等到对方对他失去了兴趣，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林筝临走之前，嘴角含笑，眼中却含着泪对林茧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当初真该把你从车窗扔到河里的。”
林筝在后悔，后悔让林茧踏进了这一行，即使付出全部的努力，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用心用笑脸让客人欢心，却永远只会被人轻视，死了还会被人唾弃的一行。
即使林茧是被人卖进来的，即使两人不过恰巧有着相同姓氏的陌生人，即使这些年林茧因为他的存在少走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即使因为有了林茧，他才能走得干干净净。
或者，正是因为林茧让他走得干干净净，林筝才更加在意林茧身在混浊之中。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茧，比任何人都更加认真、更加努力、更加像一个人一般活着。
可是，踏进了这个行业，只是商品和玩物，在世人眼中，永远失去了成为一个人的资格。
林茧当初回应林筝的是“我其实不会泅水的。”
虽然出身朔州，但是，林茧是会泅水的。可是，即便再给她一次机会，时光倒流，她也不会就那样离开。
那个时候，背负了两条人命，一无所有，被陈母卖到妓＼院的她，唯一愿意关心她的人，就是林筝。
几乎是出于本能，林茧抓住了林筝的手。
也许当晚逃了，林茧的人生会活得“干净”一些，可是，不被任何人关心的活着，别人也许可以活下去，林茧，却没有足够活下去的动力。
林茧如今已脱去了稚龄，即使茕茕孑立，她也有了足够坚强的信念一个人活下去，在这里活下去，站到这个行业的顶点，再慢慢老去，被人遗忘，凭着积蓄和在万花楼多年经营的人脉在万花楼的后院安安静静的活下去。
可是，当初答应了林筝只要她不愿意，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为她赎身的丽娘，居然能够舍下她每年为万花楼带来的收益，舍下万花楼第一红牌红牡丹的名号，答应了黄公子让他为她赎身。
比起那些被脑满肠肥的老头子赎身的姑娘来，林茧要幸运得多，那位黄公子，人虽然任性乖戾，但是，英俊潇洒，容颜之美，甚至胜过了对面南馆的红牌，更加难得，他还比林茧年少一岁。
这样美貌的青春少年，虽然性情乖张了一些，可是，万花楼的姑娘，十个人有九个人，都宁愿不要度资的招待。
林茧虽然是第十个人，可是，她也不讨厌那位黄公子。说不讨厌，其实，就连他那任情任性的性格，林茧都是喜欢而纵容的。
看到那个黄公子，林茧总是忍不住的想到“如果我有个弟弟的话，我也会把他惯得这样嚣张吧？”
可是，即便如此，林茧也从来没有想过让那个黄公子为她赎身。
多年的欢场经验，林茧能够看出，那个黄公子说喜欢她是真心，说不在乎世俗礼教愿意对她明媒正娶也是真心。
可是，少年人的真心，又怎么可能长久？
而且，即便是对方愿意明媒正娶，她的出身，也是不可能抹杀的。
可以轻易的让丽娘点头放弃最赚钱的红牌，对方身后的财势，林茧只怕自己想得不够。
要在那样的大家族生存，林茧不见得做不好，可是，会比她在这里更累，比她在这里承受更多的羞辱压力。
早在八月份的时候，林茧看出少年的热情，就让街角的豆花在城中散步她克夫的流言，那之后，少年也确实冷落了她一段时间。
可是，一段时间之后，少年带着一块据说是京城相国寺开过光的玉佩前来，说是保平安的，强行送给了林茧，还要她时刻不离的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