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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来,我趁他发问之前说:“我今天碰到程明浩了。他们公司组织活动,正好和我们在一个地方。”我把程明浩的名片拿给他看。
“这么巧?”
“嗯。”
他不说话了。
那顿饭吃得庄严肃穆。我收碗的时候,杜政平指着那张名片,“这个,你觉得有必要留着吗?”
我们对视了半分钟,我微笑一下,把名片拿过来,慢慢地撕掉,“我觉得没有。”然后把碎片扔进垃圾袋,又把垃圾袋扎起来。
晚上,杜政平已经睡着,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想起好久以前想了一晚没想明白的问题:程明浩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今天他写给我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又忘记了。我对数字、尤其电话号码的记忆能力很差,不写下来根本记不住。最后四个数字是“3457”?不对,是“3754”?好像也不对,“3547”应该差不多了吧?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把我越弄越清醒,搞不好又要一夜无眠。
我轻轻下床,踮着脚走到厨房里,小心地解开角落里的那个垃圾袋,在一堆菜叶、剩饭、脏纸巾、塑料袋和可乐罐当中寻找那张名片的碎片。不是余情未了,只是,只是我想看看我自己记的对不对。
“关璐,你在干什么?”
我的手猛然一抖,回过头,杜政平正站在水槽前看着我,他的脸色在日光灯下白得可怕。
“我,我在找一张发票……昨天去超市买的那瓶、那瓶洗发液有三块钱的厂商退款,我突然想起来……”
他默默地点点头,“啊,是这样。明天再找吧,我帮你一起找。”他好像很相信我的话。
“好。”我听话地跟他回房间去。回想起刚才的事,觉得不可思议,而日光灯下的两个人都面目可憎、行为猥琐。爱情,真的能让人沦落?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杜政平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说他去公司了。我去厨房做早饭,发现那个垃圾袋已经被扔掉了。那天是星期六,他们公司也并没有忙到要加班的程度,我心里明白,他只是为了避免和我见面。晚上七点多钟,我刚把饭做好,他开门进来,把一盒德芙黑巧克力放在桌上,“给你。”
我拿起来看看,对他笑了笑,把巧克力放进冰箱,“谢谢你。”我没有告诉他,其实,上次去检查牙齿,医生说我有两颗牙齿变得“敏感”,列出很多种建议少吃最好不吃的食品,巧克力首当其冲。我很怀疑是那次一口气吃完一大袋椰丝巧克力的恶果:吃的时候纠集了太多的情感,连牙齿都吃不消,变得“敏感”,用实际行动抗议:“不跟你玩了。”
以后几个周末,杜政平没来找我,我也没去找他。我们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连打电话也客气了几分。我们的感情好像被放在了秋千架上,一下一下地在风里晃荡,越晃越高,随时可能会飞出去。两个人一起胆战心惊地看着,却不知该怎么办。
八月份一个星期五早上,十点多钟,杜政平突然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告诉我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他那家公司为了节省开支,决定关闭旧金山分公司,大约百分之三十的员工有机会转去东部另一家分公司,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就地解散。杜政平的整个部门,包括主管,都属于那百分之七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二〇〇二年夏天,由于“九一一”和安龙事件导致的经济衰退,在高科技行业找一份工作比登天还难。而难上加难的是,需要在一定的时期内找到工作,否则,杜政平在美国的身份就会过期,他如果不想“黑”掉,就要在限期之内离开美国,而那个“限期”,是可以扳着手指数完的。有工作的时候,人称“高科技精英”;一旦丢了饭碗,就立刻成为超市打折架子上的罐头。
当生存都成为问题,没人去顾及晃悠在秋千架上的感情了。我们拿出各自的通讯簿,把认识的所有有工作的人不论亲疏不分种族列成一张表,准备一个一个去联络。那张表极其详尽,一切我们能想到的社会关系统统包含在内。杜政平甚至问:“郑滢以前不是有好多追求者吗?”我想了想,说:“算了,这种人情,一旦欠下来,你叫她怎么还?”
我的手指一页页翻过他的通讯录,快翻完的时候,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我看看他,他沉
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把程明浩加到表格最后一栏。他的公司有一个IT部门;而他,说过把我们当朋友的。
那个周末,我们打了整整两天的电话,把一张表格划得五花八门,可是,大部分的人给出的答复都让人当场失望,剩下那一部分也是要了简历,却加上一句“不要寄太大希望”。也可以理解,大家都自顾不暇,帮忙更是力不从心。
星期天晚上,我终于给程明浩发了一个电子邮件。一个小时之后,他打电话来,“你马上寄一份小杜的简历给我,我明天晚上给你们答复。”
我说声“谢谢”,把简历寄给他,疲惫不堪地站起来,发现杜政平已经不在屋子里。我打开门,看见他坐在外面的楼梯上喝啤酒。我也拿了一罐啤酒,坐在他旁边,一边喝一边告诉他我替他寄了简历给程明浩。
他自嘲似地笑笑,“真是不争气,要情敌来帮这种忙。”
我说:“他现在不是你的情敌了。”
他低下头,“我还是不争气。”
我转过头,吃惊地发现突如其来的失业可以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他的胡子两天没刮,眼睛充血,脸色发青,原先的神采飞扬、热情开朗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颓废了一圈,让我越看越难过。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不定明天就会有好消息的。”
他看看我,“你觉得会吗?”
我避开他的眼睛,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乐观,一般公司都在年底进新人,八月份的工作机会凤毛麟角,而且竞争肯定非常激烈。
“你们公司真不是东西,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早点打个招呼,让人家怎么办?”
他叹口气,“就是因为事情太大,才绝对不能打招呼,否则还不天下大乱?算我倒霉,”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手里的啤酒罐冷笑,“你知道我找工作的时候有多少家公司要吗?价码一个比一个开得高,”他伸出七个手指,“现在这些王八蛋都哪里去了?”
“你不要这样。”我心痛地看着他。
他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把啤酒罐捏扁,“凭什么?凭什么呀?你说我是哪里差劲?关璐,你说呀,凭什么人家都好好的,我要去倒这种霉?你倒是说呀?”他的五官扭成一团,拧成非常痛苦的表情。
我用力拉他坐下,“倒霉的又不是你一个,我们公司一会儿就有一堆人倒霉,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不过,再倒霉,总会有办法的,又不至于会死!”我用力在他耳边喊着,声音在夜色里有几分凄楚。
他捧着头,两手大拇指用力按住太阳穴,终于平静下来。我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脑勺。
过了很久,杜政平把头靠到我肩膀上,“关璐,现在只有跟你在一起还可以稍微舒服一点。”
“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我是说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转过头去,他抓紧了我的手,脸上满溢一种天真的悲伤,像极花生漫画里那个总喜欢抓着一块毯子、一旦放手就心神不宁的莱纳斯,莱纳斯让我心疼。只是,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杜政平会变成莱纳斯;而我,会被他当成那块毯子。
我脑子里过电一样闪过那天在山坡上程明浩看着我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的神情,心里一阵苍凉。长大了,就不能再任性,要懂得负责任。
我点点头,微笑一下,“那就一直跟我在一起。”
他的头发刺着我的脖子,像五年前在飞机上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会来问“要不要我跟你换个位子”。我突然意识到,这几年,我和杜政平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起落,共同拥有了那么多回忆。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够吗?很多人,不就是靠着情义过一辈子的?
第二天晚上,程明浩打电话来,杜政平正好不在,是我接的。
他告诉我他们公司的IT部门现在没有空缺,声音很抱歉,“我已经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找遍了,实在不行。对不起。”
“不要紧,谢谢你费心。”我真心诚意地说。一个晚上,我已经接了七八通这样的电话,早已经麻木。
“我也想过自己部门里的位子,可惜小杜的背景差得太远。真对不起。”他的口气倒好像他欠了我们。 “谢谢你费心。”我也又说一遍。
他问我有没有其他的机会,我说没有。
他迟疑一下,问我:“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大不了我们就结婚,他可以转成我的配偶身份留在美国。”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幽灵般地蹿起一种小小的、报复的快乐。不管你在不在乎,我要结婚了,比你先结,结给你看;至于和谁结,为什么结,与你何干?
他沉默了,过一会儿,换一种干脆利索的语气,“关璐,我再去想想办法吧。”
“不用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
“让我试试看。说不定……”
“真的不要,”我打断他,“车到山前必有路。”
“璐璐,”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听话。”
我被他叫得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股气从心里冒上来,“干吗听你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然后用力把电话挂上。
这个时候,杜政平回来了。电话铃又响,他去接,我知道那是谁打来的,低着头,却认真地聆听他每一句话。
杜政平说了几句,内容和我刚才讲的大同小异,然后挂线。他说:“程明浩说他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