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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旭霞转身进来,暗中思想道:“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想这凤来仪倒也好笑,蓦地叫这花遇春来做媒。看他的言语,似欲急于成就的意思。我想起来,他原是一个富宦,虽则是赋归去来的,拚取赔家私招女婿,那一处没有?为何见爱我一个穷举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赞美他,暗中打动从臾成事。殊不知我卫旭霞,可是贪得之徒?若说他的女儿是绝世无双的美貌,犹可动我痴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缘,有邬氏素琼为念,这些言语,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饶君搬尽澜翻舌,难夺心中向慕私。
却说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这头媒人,满意发一次大财,岂知卫旭霞铁铮铮的辞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门,在路上自言自语,数说那旭霞道:“我想这个穷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饭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样。如今幸得中了解元,凤来仪势利你,要送家私美女与你。若照旧是个穷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个梦儿想想。”
一头说,一头走,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进去。恰好凤来仪也在外边探望回音,见了遇春到来,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问道:“所烦执柯可有几分允意么?”遇春道:“领尊命去,不想那个小子竟尔一派设辞,执意不诺。”来仪道:“他设辞恁的来?”遇春道:“他说自己贫乏,不敢仰攀,恐误了令爱的终身。目下又要上京,待来春场后,归家再商。更有无数虚浮之言,难以尽述,总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来春再商之言,明明里是推辞了。”
来仪道:“他虽则是个解元,我原是一个甲科,谅起家声来也不为玷辱了他,何竟却我,实为可恶!”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烦恼,若决欲招他为婿,晚生倒有一计在此。”来仪道:“学生也不是什么必属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闲,配不得那些豪华公子,谅他是个孤寒拔解,无骄傲之气者,也是相称的,故发此念。敢问遇春兄有何妙策?”
遇春道:“依愚见起来,莫若老先生与尊夫人、令爱商量通了,择一吉日,排下筵席,唤齐乐人掌礼的在外俟候,写一个名帖,唤尊使送去,只说请他饯行。待晚生促他到来,至了席,到黄昏时,鼓乐的鼓乐,掌礼的掌礼,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这时节难道还怕他推辞么?”来仪道,“妙是极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谈论。”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羡,那个敢谈论呢?”
来仪道:“待我进去与拙荆商量。”遂到里面去了。不一时,走出来对遇春道:“学生进去,说兄妙计与老荆听了,着实称赞算计得好,遂与小女说明了。即取历日看时,你道好不凑巧!明日竟是黄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机密事,以速为贵。若停留长久,就难成了。”来仪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备酒,一面烦兄去拉。”说罢,来仪即抽身进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诘朝,遂写一个午刻求叙的帖子,唤家僮随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扬扬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计,花遇春下半世不愁无吃穿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一时,到了旭霞门首。只见双扉深扃,落叶封楹,阒寂无人。遇春心里顿然吃惊,想道:“我昨日来时,门儿大开,今日为何牢闭在此?莫非他远出了?若是不在家里,哄这凤老备酒热闹,真个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这便要被人谈齿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里,亦未可知。”
想罢,遂扣了几声。那山鹧儿在里面听得剥啄频频,走出来启门,见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为什么事又来?”遇春道:“要会你家相公。可在家么?”鹧儿道:“在里边。”遇春听得山鹧儿回言“在家”,心上这个惊块顿然脱去,喜孜孜的一径走到书房中去。
正值旭霞隐几而卧,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来,仔细看时,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着惊,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来歪缠了。”遇春启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梦见周公么?”旭霞道:“小弟怎能学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说罢,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为弟辞脱了。”
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领命而返,细细述与凤老先听了。他始初似有不悦之色,被弟委曲一说,然后乃得释然。如今招赘之意,绝口不谈起了。闻兄即日荣行,今特遣使者致简,奉屈祖饯。恐兄鄙弃,不屑枉驾,又命小弟随至相拉。”即去接这请帖,递与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辞了他的婚,自然要怪着我,何特然来招饮?其中必有缘故,也不是轻举妄动的。我道还是辞了他为上策。”
想罢,对遇春道:“小弟无知,违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复有何颜赴召?此断然难去相见的。亦必要烦吾兄为弟辞了,容日当请谢凤老先生堂阶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请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驾饯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辞了,道是吾兄新贵,鄙薄他退归林下之人了。心里连这辞婚的懊恼,又要提起来,就要存芥蒂了。还该速速命驾,去领情才是。”
旭霞被花遇春这一番奸巧之言,说得心里犹豫不决,又想道:“我若去的时节,又恐怕辞婚之事未必渠心释然,被他当面诮让几句怎处?我若不去,真个恼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
正在踌蹰之际,遇春乃道:“小弟与兄,素称莫逆,难道有什么哄骗,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实汗颜难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辞。”遇春道:“那凤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却,故嘱小弟来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辞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请想一想:还是代辞得,代辞不得?”说罢,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时倒没主张,谅难推脱了,乃道:“承兄雅爱,待小弟进去换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见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着手,让旭霞走到里面,换了新巾华服,袖好了这把不离身的画扇,走出来吩咐了鹧儿一声,遂同遇春步出门庭。说说话话,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遇春先着使者进去通报过,然后拱旭霞进了头门。
那凤来仪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进厅,各施礼毕坐下。堂后即点茶来吃罢,旭霞乃启口道:“蒙老年伯垂爱,年侄转展思之,实颜厚难于赴召的。缘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却之不恭,故敢斗胆轻造。”来仪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轻亵了,所以不果。今闻尊驾荣行在即,特备蔬肴,聊作祖觞,幸勿鄙罪。”说罢,随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赏玩,又于园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觉阳乌西坠的时候了。恰好他家僮进来,请去坐席。来仪、遇春两个陪了旭霞,原到正厅上去。只见列酒三桌,摆设甚是华丽。旭霞暗地踌蹰,乃对凤来仪道:“何必这样过费?敢问老年伯还有什么尊客么?”来仪道:“学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牵枝带叶,请来混帐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这便见凤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发不安了。”说罢,来仪把盏定过席,大家坐了,觥筹交错。
饮过几巡,来仪送过令,又自畅饮一回,竟值黄昏时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别,忽听得后堂鼓乐齐奏,人声喧沸起来,道是古怪,乃问遇春:“这酒席已阑,是告止的时候了,怎的反作乐起来?”遇春道:“不瞒兄说,昨日尊性坚执,今日谅难再辞了。”
旭霞听了遇春之言,吓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来道:“怎么今日难辞?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凤老先生道是昨日却了他的尊意,恋恋于心,恐怕吾兄别缔姻盟,失却英俊,举世难觅了,故画此策,请弟拉兄到来成亲,并不干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岂可造次逼得的?况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对兄说得。先人灵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际遇,先行了葬亲大事,然后自己觅婚,岂可目下灭理违天,草草而就。”正与遇春在那边讲论,凤老捉空进去,与颜老夫人俱换了公服,乐人、掌礼的一齐拥了新人出来,拖单厅上,唱起礼来。
旭霞仔细一看,但见一个娉婷小姐,立于猩红单上,此时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欲要逃走,怎奈拦阻者多,真个计无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愿的圭角,使他们知觉了,就要防闲看守起来。不若倒做一个大模大样,且行权宜之术,顺从他结了亲。入了房的时节,暂学那柳下惠坐怀不乱,一宵挨到天明,捉个空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他门。随到苏州母舅处住下,等那素琼小姐到尼庵来面会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计,好计!”乃对遇春道:“六礼未成,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凤老先生之意要从权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帐些罢。”说毕,那花遇春唤那宾相唱起礼。
旭霞此时,谅难推阻了,只得勉强应承;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心上只想着意中人儿。这时,纵使那凤小姐有千娇百媚之容,也不去亲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凤小姐又是深闺淑媛,年轻面重的,见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启口。
两人默默对坐,挨到东方将曙之际,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里间玩的园亭静处。四顾一望,寂无人声。见得墙角边有两扇竹扉,轻轻的开了;走出园门,喜得天色渐明,路径有辨,三脚两步的出了深林僻径。认真了路一径到家里来,吩咐了鹧儿一声,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