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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映雪插口道:“君姐,娘常对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这个道理了。”孟丽君秀眉微蹙,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怎从来没听蓉姨说起过?”苏映雪道:“娘从不当你面说这些话。娘说,这个世界原是男人们的世界,女人不过是陪衬之物,须以贞静娴淑为要,次则针线女红,这才是身为女子的本份。娘说,我们都是碌碌之人,自然要遵从先贤教诲。但你和我们不同,你的才情,是老天爷额外赐下的,倘若不加以施展,就白白辜负了老天爷的这番心血。”孟丽君想了想,道:“这话不对。上天造就男女不同,几时说过女人就比男人低一等?再说,谁的才情不是上天所赐,难道就该白白辜负了不成?”苏映雪从不与她争辩,微微一笑,便即住口。
孟丽君倚在孟士元怀里,撒娇道:“爹爹,你就跟我说了罢。”孟士元瞧女儿娇憨的模样甚是可喜,心中暗想:“十五年都是这样过来了,我妄想能在一朝之内,扭转君儿的脾性,那原是不可能之事。好在还有一段时间,只好慢慢来。其实君儿天性淳良,又聪慧过人,何必强自压抑她的本性呢?如她此刻这般活泼机灵、天真无邪,着实令人疼爱,想来今后不致会有人因此而不喜欢她罢?或许是我过虑了。”当下细说道:“如今朝廷中的情形,已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了。那时皇上年幼,还没亲政,朝廷大事都由太师全权做主。太师为人耿介刚正,对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使得朝政清明、上下一心,李延亭自然无隙可乘。但如今……”
孟丽君抢着说道:“如今皇上自己亲政了,却是一个昏君,亲小人、远贤臣,使太师大权旁落,朝廷大权都落在了国丈手中。这位国丈不学无术,只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将朝廷上下弄得一团糟,才使得李延亭有机可乘,是也不是?”孟士元脸色大变,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手指着孟丽君,半晌才骇然道:“这话……这话如何说得?你……你又怎……怎会知道这些?”
孟丽君早料到自己这番话一说,爹爹必会大惊失色,也必有此一问,笑道:“有时候爹爹在前厅或是书房里待客,女儿闲着无事,便躲在帘幕后面听一会儿。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孟士元脸色又是一变,正要斥责,孟丽君已抢先一步笑道:“女儿就算知道这些了,也知事关重大,决不会在人前瞎说的,爹爹尽管放心好了。至于躲在帘幕后面,自女儿七岁时起爹爹就知道了,也不曾为此责骂过女儿,我只当不妨事呢。”
听她这么一说,孟士元登时想起八年前发生的一桩事情来,那时孟丽君才只七岁。
第一部 第四章
发表时间:2005…03…30
听她这么一说,孟士元登时想起八年前发生的一桩事情来,那时孟丽君才只七岁。
那一天是孟士元三十岁生日,家中宾客满堂,好不热闹。众人送的礼物都摆在堂上,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座琉璃塔,一共九层,手工精巧,价值不菲。正当宾主欢聚畅饮之时,一个青衫书生站起身道:“久闻孟提督‘儒衣神将’的声名,在下偶尔有了一个对子,想请孟提督赐教,好教大伙儿见识见识,知道大人并非徒有虚名。”孟士元一听便知此人存心挑衅,大概不忿自己一介武将能博得“儒衣神将”的名头。他于诗词文章都甚为精通,对对子却非所长,对方自是蓄意而来的,事先已经打听好了自己的弱项。但当此情形已无可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道:“兄台请赐上联。”
那书生指着礼物中的琉璃塔道:“上联是:‘宝塔尖尖,九层四面八方’。”这琉璃塔显然不是他的贺礼,可见此联确是依情依景而出。唯其如此,这下联便更难求了,也须得依情依景方可,那书生看定景物中并无可对之物,才出此联。
厅上人才济济,众人小声议论着,目光四下寻找,但眼前实在无可对之物,若对此间所无之物,纵然对仗工整,终究差了一层。孟士元思忖良久,对不出下联,正待认输,却听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道:“这有甚么难对的?我爹爹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待我来对。”众人见帘幕后转出一个美极了的小女孩儿,才只七、八岁年纪,正是孟丽君,她不能见客,便悄悄躲在帘幕后面。那书生先吃了一惊,但见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不相信她能对出下联,抢在孟士元出声阻止之前,大声道:“好,你来对。若对不出,或对不工整,那便怎样?”孟丽君道:“我既然站出来,便是代我爹爹应对,若对不出,或对不工整,便是我爹爹徒有虚名。但若对上了,你可服气?”那书生笑道:“倘若小姐小小年纪,便能对出我的对子,孟提督自然家学渊博、无人可及,在下岂敢再不服气?”语气之中却显然不相信她能对出。
孟丽君道:“好。”伸出小手,轻轻摇了摇。众人都大惑不解,还有人本就不信她能对出,只当是摇手认输。却见那书生脸色大变,露出一股绝不相信的神情,慢慢地,又变成心悦臣服之态,上前向孟士元深深一揖,道:“在下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人请恕在下先前狂妄无礼。”转身便走。孟士元忙道:“兄台且慢。宴席才开始,何不留下多喝几杯?”那人原想自己扰了孟府的寿宴,不好意思留下,但听孟士元开口挽留,语出真诚,终于留下。回头看孟丽君时,早已经退入内室。
席间便有人问起孟家小姐适才的下联,那书生道:“小姐玉手轻摇,下联便是‘玉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众人都称妙极。那人又道:“对联却倒罢了,也算不得十分工整。只是小姐年纪虽小,心思实在敏捷之极。在下出上联时,便已在厅中细细察看过,绝无可对之物。但小姐玉手一摇,登时便造出一件可对的物事。大家都在满厅里找,小姐却能跳出这一层束缚,想到自己来造。这其中的差别,委实不可以里计!”
经过这件事情,孟丽君的才名,在昆明城里流传开了。此后几年,愈来愈盛,加上孟丽君略大了几岁,容貌美丽无比,才引来了络绎不绝的求亲之人。
那书生此后与孟士元甚是交好,他姓何名替,字更之,原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一年后进京会试,中了二甲,先入翰林院,两年后外放兰州任督台,官场上并不如意。此后便没了音信。
孟士元想起这件往事,责备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见女儿言辞上处处抢占先机,自己显然已不是对手,暗想:“君儿眼下还不到十五岁,就能有这份机智和聪慧,实在难得。只可惜造化弄人,生就她是女儿身,倘若她是一个男儿,只怕能轰轰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业呢。”想到这里,脸上登时露出惋惜的神情,半晌才说道:“君儿,从前的事情,爹爹也不责备你了,但下不为例。你若是再想知道些甚么,只管问我,可再别躲在帘幕后偷听了。”孟丽君笑道:“好爹爹,女儿再也不敢了。其实并没甚么,只不过心里好奇罢了。你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好不好?”
孟士元道:“我这十数年来一直待在昆明城里,于京城中的情形知之甚少,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并不一定可靠。你想知道,我便都说给你听罢。”端起茶碗,喝一口茶,慢慢说道:“太师姓梁讳鉴,表字如镜,乃是当今太后的胞兄、皇上的亲母舅。他父亲爵封晋国公,是本朝开国大功臣。太师是三朝元老,早在先帝在位时,便倚为肱股重臣。十六年前先皇驾崩,当今皇上才不过十岁年纪,先皇遗命太师辅国,总理朝政。那时天下官员纷纷入京奔丧,我和你皇甫伯父也都去了京城。我总算有幸,得见太师一面。太师为人刚正严厉,不怒自威,令人一见之下不禁肃然起敬,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不能忘怀。”说到这里,脸上满是景仰之色。
孟士元顿了顿,又道:“更有一件事情令人好生敬重:太师已故夫人姓景,据闻与太师夫妻和睦,恩爱非常。夫人只育有一女,并无男丁,便劝太师纳妾,以传子嗣,太师却执意不肯,那便也罢了。不料景氏夫人命薄,三十几许上便故去了,那还是二十年前先皇在世之时,先皇体恤太师,颁旨将华阳郡主许配给他为续弦,不料太师待夫人情深意重,竟然抗旨不从,也是他性情耿介,惹得先皇龙颜震怒,将太师连降三级,欲逼得他回心转意。然而太师竟不以为意,言道纵然丢官弃爵也断不能从旨,先皇无奈,只得撤回圣命。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富贵无伦,却守义不移,二十年如一日,当真可敬可叹。”
孟丽君和苏映雪都听得入神,孟丽君赞道:“太师当真有情有义,那景氏夫人想来必是一个奇女子,方能得太师如此相待。不过,爹爹比之太师,却也丝毫不差。”孟士元想起亡妻,默然不语。
孟丽君忙岔开话题,问道:“太师如今有多大年纪了?”孟士元想了一想,道:“十六年前我拜见太师时,他大约四、五十岁之间,如今该有六十多了罢?对了,四年前皇上颁旨传告天下,庆贺太师六十岁寿辰,那么他今年该当有六十四岁了。”孟丽君又问:“就是那年进京,爹爹结识了大胡子伯伯,是不是?皇甫伯父也是那次之后,就一直留在京城里,是不是?”孟士元点头道:“不错。那时我和你皇甫伯父都不过是总兵职位,皇甫大哥武艺精湛、臂力过人,确是一员虎将。也是他运气好,竟结识了当时任兵部侍郎的呼延宏老将军,那呼延老将军对皇甫大哥甚为欣赏,就作主将他留在兵部。如今过去十六年了,万里迢迢的,我们哥儿俩虽有音信往来,但再没见过面。你爹爹我不过小小一个云南提督,皇甫大哥早已升作兵部侍郎了。”说着叹一口气,话语中满是没落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