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连写了好几封信,竟都石沉大海。结果,那些信件一封不缺地却经由姑父之手重又退回到我的面前——后来我得以知道:原来除掉远在英国读书的高二少爷之外,若干年来从无一人给高二奶奶写信,我寄给她的信,立刻引起高大爷和高老太太的疑窦,于是,他们擅自将那些信件一一检查,高二奶奶根本没有见到那些信的影子,便由高大爷全部送请姑父处理。
姑父当着高大爷的面,将我痛斥,我不敢稍有反抗,多年来姑父已在我心中树立起至高无上的威严。姑父的性格十分耿介正直,是我深深了解并钦敬的。这次,他也当着我面把高大爷教训了一顿,他说:
“我这个内侄(指我)年幼无知是事实,但是他自小跟着我长大,气质确是很好的。至于令表妹,孤女无依,寄居府上,严加管教,当然应该;但也用不到对她恶意攻讦,无所不用其极。要知物极必反,这样下去,把她迫上毁灭或堕落的道路,是很可能的!再有,我愿郑重奉告:我根本不赞成内侄和令表妹在一起谈恋爱,我可以负责保证内侄从今以后不和令表妹来往;但是,这与阁下今天的警告毫无关系——你说你的好友新民会王处长看上了令表妹,而你也极愿促成这桩好事,这是你们的自由,不干我姓季的事;不过,请放明白,我绝非因为惧怕那个什么王处长的势力,而阻止内侄。别说他干什么新民会,他就是兴亚院、日本领事馆、日本驻屯军、日本宪兵队,又能怎么样?咱们季高两家姻亲至好,大家应该相待以,内侄如果再不听规劝,因而破坏了季高两家的感情,他将是愧对大家的一名罪人;同时,阁下这种作风,动不动拿‘亲日派’来示威,对于季高两家的情谊,也是极为有损无益的!”
一向当着人面灵活如猴的高大爷,这回在姑父面前竟变成了呆呆的木鸡。他诺诺而退,向姑父九十度鞠躬,并向我握手道别,表示“亲善”——或也是表示接受了姑父的训导,开始和我“敦睦邦交”。
高大爷走后,姑父对我说:“连高老大都肯听我的话,你要再不听我的话,岂不连高老大都不如?”稍歇,姑父又说:
“孩子,我爱你如己子,我的肺腑真言,希望你再三再四考虑。你是一个有为的青年,再过几年学问事业都有了成就,堂堂大丈夫男子汉,还怕找不到好媳妇?难道非要那高家的表小姐不成?趁早离他们高家远一点,他们再来跟我胡闹,我要把震亚的亲事也退掉,干脆不跟他们高家发生丝毫关系!”
事态演变至此,情形越为严重而复杂。许多我从未想到过的问题,现在一起摊在面前,给我折磨,给我困惑,给我痛苦,也给我威胁!果真因我损坏了姑母一家和高家的感情,甚或伤害到表哥与高小姐,那是我绝对不能做的;然而果真就从此要我和唐琪断绝来往,甚或坐视她被一个新民会的汉奸胁迫娶去,也更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我没有勇气反抗姑父姑母;我又没有勇气完全接受他俩的命令。我没有勇气再冲到高家和唐琪一晤,并且告诉她任何排山倒海的阻力,都拦不住我继续爱她:我又没有勇气写封信告诉她,姑父的话已动摇了我的信心,害怕我会无声无息地屈服下去——
我是这么没有勇气!我是这么胆怯!
姑父怕我难过,竟一反往日严肃的习惯,经常带我到外面吃吃饭馆,买买衣物,或是听听平剧。他这种力量比正面的斥责大得千倍万倍,我担心我会在这种力量下,被他“打倒”
。
更大的一个力量打在我的身上,那是同学贺蒙的一席话。
久未露面的贺蒙突然前来找我,他告诉我贺力大哥前几天动身到南方去参加抗战了。
“临行匆促,他来不及通知你,”贺蒙说,“但是他说了,他不久还要回来,希望下次走时,能把我和你都带到南方——”
对于我,这确是一件值得兴奋的好消息,因为南方是我梦想的乐土,投身于抗战行列是我多时的志向,果真一旦实现,我在爱情上受到的创伤,应能获得医治。
贺蒙的眼力颇令人叹服,我们交谈不久,他突然抓住我的肩头:
“喂,小伙子,你谈恋爱了,是不是?”
“怎么,谁跟你说的?”
“你的一脸神气都已招了供!当初咱们在学校里,谈恋爱的同学们失恋之后,都有这么一付怪脸!”
“骗鬼!还不是我表姊或姑妈告诉了你?”
“我根本还没有跟她们谈话哩!”他不放松,“我猜得对不对?别跟老同学扯谎!”
我点点头。
“不过,我并不是失恋,”我补充一句,“是横遭外力阻挠!”
“有情敌捣蛋?那我帮你和他拚!”
“不是,是我的姑母家和她的姨母家反对。她和我一样无父、无母;姨母就是她的家长。”
“这,可得要考虑,双方家长都反对的事,其中必有道理,老人家究竟阅历多。”
“内情相当复杂,你不了解。”
“太复杂的恋爱,我不赞成谈。”他像满有经验地说,“谈爱是为了寻找快乐幸福,如果给自己和别人都谈来许多麻烦,这种爱还是趁早不谈的好!”
我低头不语,脸上表情大概非常痛苦。
“醒亚,当初咱们俩想一块投笔从戎的勇气,现在你还有没有?”
“当然有,我恨不得马上到南方参加中央军!”
“你的恋爱再谈下去,中央军派专机来接你,你也不肯去啦!”
“绝对不会,”我反驳,“我要和我的爱人一块去投军!”
“是吧?不打自招,你已经和她分不开了!危险,危险!你才十七岁就有了拖后腿的人,人人如此,再也没有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的爱国青年啦!”
“——”
“不管你那位爱人如何美好,现在决不是你谈恋爱的时候!”
“——”
“现在是我们每个青年积极求学或将身体生命全部献给国家的时候,你竟想把这一切单单献给一个女人,难道你想就从此娶妻生子养老送终不成?”
“你别再说下去了!”我咆哮起来。
贺蒙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咆哮:
“咱们是生死弟兄,不是酒肉朋友,你不要我讲,我也要讲。贺力大哥临走的时候,我妈妈也想给他娶个太太拖住他;可是他说:‘倭奴未灭,何以家为?’他又说:‘如果我们人人现在都集中精力谈情说爱,沉醉于温柔乡,那简直就等于无形中组织一支队伍,在日本“皇军”的旁边助战,对中央军开火——’贺力大哥是你素所敬仰的,他这两句名言,希望你冷静想想!”
贺蒙走了。他方才那席话没有带走,那一字一句在我心中激起了空前的冲击。
但是,我无法获致结论。我爱国家,我爱姑母一家人,我爱贺蒙兄弟,我爱唐琪,这些原本全无冲突矛盾。然而事实却如此残酷:我竟必须在这些被爱的目标中加以选择,如想获致某一部分,则必须摈弃另一部分,我想全部都爱而不可能。这是一种甚么罪过呀?
表哥仍不断到高家去,他不敢给我带信,也不敢把唐琪的信给我带回,他可怜兮兮地对我讲:
“小弟,我真对不起你。你知道,爸爸正式告诉过我:假如他发现我给你和唐琪传信,立刻就给我退婚——”
不过,表哥终于狠了一次心偷偷给我带来一封信,他说唐琪哭着求他带回这封信,高小姐也“命令”他应该将这封信带给我。
醒亚:他们近来用全付精力威迫利诱,要我答应嫁给新民会一个姓王的汉奸!见他们的鬼!我自有办法应付。放心,我绝不会做出使你心碎的事,因为那也是使我心碎的。我正在寻觅一个脱离樊的机会,希望我获得自由的时候,你即开始负起护卫我的责任,伴我一起天空飞翔!
永远是你的琪
这封信,我一读再读,一再激动,也一再想到:若我不去护卫唐琪,该是多么可耻,可悲!即连有过这种退缩的念头也不应该!连一个女人都护卫不了,还想护卫什么国家?
可是,我又有怎样护卫她的办法呢?我连自己似乎也护卫不了。唐琪比我大两岁,显然比我坚强,也比我有能力,我把一切期望摆在她身上。我想,至少我还能做一个忠于她,听从她的恋人。
然而,我竟做了一件不听从她的事!也许此生我只有这一次没有听从她的话;可是,只这一次,已足够使她饮恨终身了。
是在阴历年过了不久(这个年,我过得好凄凉啊),唐琪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醒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现在起,我获得自由了。”
“琪姊,你在那儿?”我紧握耳机,对着话筒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查电话簿,查到你姑父的大名下面有电话。”她说,“我现在是在一家水果店借电话。你家裹有别人在吗?”
“真巧,姑父母都出去拜年了,表哥去高家了,表姊也出去看同学了,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这几天不太舒服,躺在家里休息。”
“那,我马上来看你。”
“不,我们在外面约个地方见面好不好?”我怕姑父大伙会很快地回家来。
“不行啊,我必须到你那儿来,因为我还要帮你收拾东西,要你马上跟我一起走!”
“走?”我惊讶地,“到那儿去?”
“我现在已经有了职业,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我已经租了房子,你必须就住在那儿。你已经是大人了,你就要担负起护卫一个女人的责任了!醒亚,告诉我,你高兴吗?”
“我,我,我高兴——”事情来得过于突然,我回答得有些茫然。
“你如果不和我同住,高大爷和那个甚么姓王的汉奸,会用武士刀把我抢去!”
“他们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