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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你,都是你,你咒我,你咒我失恋,当她爱得我好好的时候,你就咒我失恋,好,现在我当真失恋啦!你要负责把她给我找回来!我没有她,我不能活下去!我甚么都可以不要,这个家、姑父、姑母、甚至你贺蒙——但是我得要唐琪!”
贺蒙不理我。我狠狠地照着他臂端凸出的肌肉硬块处,打去两拳:
“告诉我!告诉我!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南方去?你唯一能够做的好事,就是马上带我离开天津,离开北方,去参加抗战,去做一名抗日军人!告诉你,我现在想杀人!我有足够的勇气与胆量,用枪,用刺刀杀人的!我并不懦弱!我爱国家!我爱唐琪!可是唐琪说我懦弱,不,不,我要你在战场上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个懦夫——”
贺蒙微笑一下: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乍一见阳光,竟会觉得阳光刺眼。你正是这样。大家好容易把你从黑暗的深渊,救到光明大道上,你却咒骂光明——”
“我愿意留在深渊里,那里有幸福,有爱!谁要你们多事?谁要你们多事拉我上来?”连珠炮般地,我轰射着贺蒙,“光明?光明?光明又在那儿?唐琪爱不成,南方也去不成!你要负责呀,你要负责!”
“别撒赖,小伙子,”他把我紧紧一抱,他那粗壮的双臂,似乎比我更为有力,“醒亚,醒亚,冷静点,我确实可以负责。第一、我绝对负责最近期间就和你一路去南方,只要贺力大哥回来或是有信寄回来;第二、我想我也可以负责你的唐琪在你参加抗战,荣誉归来之日,仍旧爱你如初,假如她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纯情,那么真情,那么懂得爱的话!咱们临去南方的时候,我去和她讲:她要真心爱你,请她等上你三年五载,学学柳迎春,王宝钏——”
贺蒙的话多少也让我获致些许镇静。我想,无论如何,唐琪和我的缘分应该不致就此断绝;除非我们过去相爱是虚伪的,是经不起考验的。如果,我真能在数年以后,自南方,夹在凯旋归来的国军行列之中,重新回到天津——那时,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大人了,且是一位立过战功的军人了,我全身戎装,帽上缀有青天白日徽,胸前佩有勋章,腰间挂着指挥刀,双足穿着剔亮的大黑马靴,走着那么雄壮的步伐——啊!真能那样,唐琪怎么会不爱我呢?如果我能那样获得到唐琪的爱,不是比我现在既不能按照她的意旨去做,又不愿把她放弃,而只好向她写信苦苦求恕求爱,更光荣,更有价值,也更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想到这儿,我的心境似乎开朗了许多。
我把希望摆在来日,摆在不久的来日,我彷佛觉得那个“来日”很快地就会降临;实际上,是我不敢把那个“来日”想得太久远,因为在我和唐琪之间一个太久远的分离,是我不能忍受的。
贺蒙对我体贴入微。他怕我过分忧伤,便天天跑来陪我谈天;要不,就拉我出去听场平剧,或是看场什样杂耍、打场乒乓,或是撞场“地球”(在地板上滚动的一种大型球,比赛时看谁抛滚到室端撞倒的棒子多,当时流行在天津劝业、天祥等市场楼上)。引起我较多兴趣的,则是他带我到佟楼一带去骑马。我学骑马,进步很快,当我渐渐能够飞快地骑着那澳大利亚种的高头大马狂奔的时候,我似乎可以暂时忘却一下苦恼——可是,有一次我竟从马上翻滚下来!因为我看见了一位少女的背影极像唐琪,我拚命打马过去,猛一回头,却发现那人的正面根本是另外一位陌生人,剎那间神智一阵恍惚,千万种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不知怎么,手一松,腿一离蹬,便从马上滑跌下来。
幸好摔得不重;不过经海关医师断,也得休养几天,因为脑部稍稍受了些震动,老是昏一阵痛一阵。休养期间,我万分想念唐琪。我无法淡忘那次我和流氓殴斗之后的夜晚,唐琪给予我的爱抚与温存。我渴望唐琪能日夜在我身边,我几乎要写信给她,请求她搬到我的房间来同住;可是,我马上打断了这个念头,我是多么自私与可耻,我怎能向她提出这种要求呢?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不是那么使她伤心地逃避掉了吗!天哪,也许我一生再无颜面向她提出这种要求了——想到这儿,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多日来好容易渐渐宁静下来的心湖,重新被无边无际的哀痛,泛滥成灾——
越想,我越恐怖。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迫使我不能安寝。
不幸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一桩意外的,巨大的,残酷的不幸。这桩不幸,直接受到伤害的是唐琪;然而,我间接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比唐琪小。
我跌马休养的第四天,报纸上赫然以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刊登着一则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
名医师施用蒙药
女护士无端受辱
一家闻名津沽的私人医院院长,向一位在他医院服务的年轻貌美的女护士求爱不遂,竟施用蒙药使那女护士昏迷过去,然后施以非礼,女护士清醒后,不甘心无端受辱,跑到法院告状,一场热闹官司就此闲始——
剧烈心跳之后,周身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我继续把那段新闻读下去:
那医院院长就是一向在天津甚为活跃的外科名医常宏贤,被辱的女护士名唤唐琪,天生丽质,楚楚可人,系名门之后,唯父母早亡,孤女与依,于两月前公开招考中,被宏贤医院录用——
一点不含糊地那被辱的女护士正是唐琪,正是我的唐琪,正是我应该保护而无法保护的唐琪!
二十四
唐琪的新闻立刻轰动了天津。
大小报刊争相登载着“唐琪访问记”、“唐案法庭旁聪纪实”,和唐琪的照像——
没有一种报刊不同情唐琪的遭遇,几家日报不约而同地均用“受辱不屈的坚强灵魂”,来形容唐琪,他们如此报导:
医师常宏贤在法庭上,起初意欲逃避罪责,狡猾撒赖,诬指唐琪曾对他施展诱惑,又说因该日饮酒过量,于神志不清中做出越轨行动——可是,在唐琪的义正词严的辩白下,这位医师似乎天良发现,当堂请求和解。他说:他实在很喜欢唐琪,他曾多次向唐琪表示好感,并未遭受冷落,最后他正式向唐琪求婚却意外惨遭拒绝。他又坦白供认:他既已破坏了唐琪的童贞,他愿意娶唐琪为妻,以赎前愆——他说得倒似恳;可是唐琪女士立即予以痛斥,她当堂大声咒骂:“你常宏贤无耻!你用这种卑鄙龌龊的方法,欺侮一个女人,你还想要她当太太!苟有一丝骨气与节操的女人,绝不会答应你这种恶毒的要求!” 法官再三阻止唐琪不可“咆哮公堂”,唐琪方始渐渐平抑下愤怒。最后,她心平气和地重叙一遍她的遭遇。她说:她一向对常医师确实相当敬重,因为常医师曾屡次帮助她解决困难,她很感激他那次在许多人投考中,将她优先录取,救了她孤女无依,流浪失业之苦;也很感激常医师在她到院上班前日慷慨地答应她预借三个月薪金的要求,使她能以在外面租到房子栖身;又很感激常医师后来腾出一间医院中的房屋,给她居住——因为她一人孤伶伶地住在外面有点害怕,又时常遭受到无聊亲戚的吵闹,便提出暂时搬进医院来住的要求,医院安装铁门,并且还有一位忠实厚道的老工友看门,当然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所在。她也坦白承认:她曾数次答应常医师随他一起到餐馆吃饭或看电影,并且还跳过一次舞,但是那全出自她对一位医界前辈的敬重,不忍拂掉人家一片好意——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常医师所以对她那么特殊优厚,却是一开始就别具用心——说到这儿,唐琪女士痛哭失声,接着她又忍耐不住地在法庭高叫起来:“你常宏贤时常称赞我长得漂亮,如果你仅是为了我面孔漂亮,而录取我,而借给我钱,而供给住屋,那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
几天过去,小部分报刊变换了论调,一改过去同情唐琪的观点,转把轻蔑、奚落,加诸她的头上。一家晚报说她生性浪漫,行为不检,曾被亲戚驱逐,友朋不齿;一家三日刊指出她的父亲当初官居要津时生活糜烂,有损阴德,如今女儿受祸,正是罪有应得;更可恨的是一家专登裸体大腿照片与桃色新闻的低级画报,捕风捉影,夸大渲染地把两年前有人跪在北平医院里向唐琪求爱的旧事,重新翻版刊出,诬说唐琪久已是一“招蜂引蝶,不安于室”的“老手”,又添油加醋地“细腻”描绘那个男人如何向唐琪求爱的种种动作,活像执笔人就在一旁亲眼目睹着似地:接着,那篇文字又继续写出常宏贤平常如何亲昵地宠惯唐琪,如何引起了其它护士们的非议与公愤;最后,变本加厉地写出常宏贤如何用蒙药扑在唐琪的鼻端
,接着又如何如何如何——那些“细腻”的描写也活像执笔人就在一旁亲眼目睹着似地——
“这是个甚么社会呀?这是些甚么新闻记者呀?”我大声地吼叫着,没有人理我;我用更大的声音继续吼叫,“单单为了‘供应读者刺激’,为了‘增加报刊销路’,为了一己之利的‘生意经’,就这样轻易地,把一堆歪曲的,下流的,猥亵的描写,大量贩卖,对于社会人心将发生一种如何严重不良的后果,戴着‘无冕之王’的‘记者’们可曾想到吗?对于一个被伤害过的女孩子,何以忍心再给她更多的更恶毒的伤害啊?”
我大概已经快接近疯狂了。姑父已严令家人关我“禁闭”,怕我外出闯祸。是的,如果我能插翅飞出这座小楼,我想,我会立刻把那个卑鄙的医生,与那几个下流的“记者”与“
作者”活活杀死。
姑母拜托好贺蒙搬来和我同住,负责将我“看守”。贺蒙与表姊对唐琪的遭遇相当同情;不过,他俩开始有了一个相同的新看法——唐琪尽管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