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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无法想象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如果是我,一天没有爸妈的日子也受不了呢!你不知道我爸妈多么爱我,尤其是爸爸,他从没有打过我一下,骂过我一回,或者拒绝过我一次要求,我向他发脾气,他便向我赔礼,以前妈时常说全四川的人都怕爸爸,爸爸却怕女儿——”
谈到嗜好,她问我:
“跳舞?”
我摇头。
“打牌?”
我摇头。
“吃酒?抽烟?”
我摇头。
“电影?戏剧?”
“比较爱好。”我第一次点点头。
“看书?田径赛?”我再点点头。
“还有打抢?”
“不,”我回答,“我并不喜爱打枪,因为我不喜欢战争。”
“怎么?你反战?”
“不是。我们这次对日抗战一点也没有错,因为不抗日我们整个民族便无法生存;可是战争的本质太残酷,我希望这次打退日本以后,中国和全世界都不要再发生战争,战争是人类所做出的最愚昧最野蛮的事——”
“唉哟哟,没想到你还是个思想家?”
“谢谢你的加冕。我的志愿就是终生做一个‘和平鼓吹者’与‘自由民主政治鼓吹者’,我读了快三年政治学系,我已懂得一些道理,我衷心拥护民主政治,我认为老百姓可以用选票决定政府官员的去留,决定政党的上台下台,可以用正当舆论左右国策与政府施政方针,是人间最新,最进步,最合理,也是唯一无二最美好的政治制度,更仅有在这种政治制度下,人类才能放弃战争——”
我想郑美庄一定会对我这番话感到枯燥乏味;可是她却连连地点着头:
“我很少听人向我讲说这些事,你讲得有学问,硬是要得!”
我一直伴送她回到女生宿舍。
四十四
同学间渐渐传出来我和郑美庄“要好”的新闻。维他命G欢蹦乱跳地叫个不停: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新闻,应该发行‘号外’!郑美庄如果当真爱上张醒亚,倒是给咱们外省同学与贫寒同学出了口气!”
最低领袖对于郑美庄的印象恶劣如初,他每天在我床下叨叨着:
“同学四年之内不交女友的诺言,你可要背弃了;不过除了郑美庄,你和谁‘交朋友’我都不反对,单单是郑美庄,唉,不倒翁总司令的女儿——”
我一方面向同学们否认我和郑美庄有“不平凡的友谊”——这是事实;一方面自己确也曾思虑过一番:目前,我不需要恋爱:即使恋爱,也不需要一位郑美庄这样的娇贵小姐。我一向相当尊重女性,对于捕风捉影地乱讲某某小姐爱上某某男士的“马路新闻”素来十分厌恶。我不愿郑美庄为我受到任何流言的伤害,我决定在和她走向更深的感情的道路上,悬起止步的“红灯”。
我再没有到女生宿舍去找过她。“墨子思想研究”写毕,交给她后,我辞拒了她邀我进城玩一天的建议。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受过男同学的‘方’!”她颇不开心地对我说。她不高兴或发脾气的时候便会顺口溜出四川土话。“受过男同学的方”,这句话我能懂得“方”的意思是指碰了钉子。
我一面道歉,一面推说最近实在太忙,希望放暑假后能有去她家拜访的机会。
她把嘴一撇:
“那么,这篇‘墨子研究’我不能收啦;要收,你就得接受我的答谢——请你到我家吃饭,然后到南岸黄山玩,到南温泉也可以,我跟爸说了好几次了,他说可以派一个副官陪我们去,照料我们——”
“不,我若一定要你答谢才替你写‘墨子研究’,那岂不太无意义了吗?”我这样回答她,她无话可说,悻悻而去。
几天以后,我们在课堂附近碰面,她笑玻Р'地告诉我:“‘墨子研究’全部抄完了。”
“有没有看不清的地方?我写得够乱吧?”
“完全看得清,你看抄得好不好?”
咦?她竟能写得如此一手工整的毛笔小楷!我一面欣赏她的书法,一面暗喜她亲自如此细心地抄写一遍,我当初希望墨子思想能给她若干影响的心愿,多少或会发生了作用。可是,她突然说了出来:
“小楷写得很好吧?爸爸的一位刘秘书替我抄写的!”
我几乎打了个寒噤。我很懊丧。
我对郑美庄开始失望。可是,我马上自问,我为甚么要对她失望呢?对于一个自己从未深切关怀与期待的人,有何失望可言呢?
难道我关怀她吗?难道我曾对她期待过甚么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像失恋一般地走开,步子是那么沉重,心情又那么空虚。我并不曾和郑美庄恋爱;然而,我一时无法排除那一种古怪的“失恋”的情绪。
自此,我很少和郑美庄讲话,碰面时淡淡地打个招呼,便迅速跑开。同学间的反应很锐敏,异口同声地说:
“郑美庄和张醒亚之间,确仅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已。”
也有人说我钓金龟钓失败了,或是讽刺我想扮演“花园赠金”里的薛平贵,可惜遇到的却不是王宝钏——维他命G又有消息:他看到郑美庄在“Romancd Road”上,挽住一位男同学漫步——
我全不在意听到的这些话。冷静想想:我实在并没有爱过郑美庄。
学期中间,学校举办动会。去年因故动会未能举行,今年同学们便个个摩拳擦掌,苦苦锻炼,准备一显身手。不少同学以我为竞争的对象,他们扬言要以新的纪录一雪两年前败在我手下的“国耻”!
最低领袖和维他命G因为和我同班同系,便特别为我加油打气,维他命G更自告奋勇地出任“拉拉队长”,当我一下场,他便领着我们系里的同学大吼大叫:
“哧崩扒!
吓崩扒!
张醒亚,
Ra!Ra!Ra!”
我因为两年来从未中断练习,四百公尺、八百公尺,和中栏三项仍旧得以保持了冠军,成绩较大一时代更稍有进步。在竞争最激烈的四百公尺中栏决赛获胜下来时,我被维他命G为首的一群同学包围起来,这个和我握手,那个拉我膀子,有的模仿西洋礼俗抓起我手背就吻,有的欢快得疯狂般地将我拥抱,或是用力地槌打我的肩头和胸脯——突然维他命G叫起来:
“让开让开,国文系的女大使来送贺礼了,文法学院原不应该分家呀!应该如此敦睦邦交才对!”
原来是郑美庄来了,两名校役跟在她后面,抬着两大筐黄澄澄肥实实的广柑。
她向我握手道贺,连说:
“我和许多同学打赌,我说你一定能得第一,她们说不一定,于是她们说如果我赌输了我便输两筐广柑给她们吃,如果我赌赢了我便买两筐广柑请客,反正两筐广柑我是买定啦!可是,天晓得,我是一百二十个希望我赌赢呀!”
大家人手一个,早已纷纷剥开广柑,兴高采烈地大嚼特嚼。男女同学越聚越多,几乎各院系都有人来了,郑美庄宣布:供大家吃个够!她命令校役把福利社的广柑存货一齐拉光送来,然后,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懂吗?这是因为你呀,因为要庆祝你的胜利!”
“谢谢你,谢谢你。’我颇为激动地低声回答她。
“美庄,只请广柑不行,要请吃糖!”一个女同学猛古丁地叫出来,我认识她,她就是那以脾气好出名的“丈母娘”。
“对,丈母娘说得对!郑美庄得请我们吃糖!莫紧‘做过场’哟!” 大伙儿争先恐后地跟着嚷。
我被男同学们抬了起来,维他命G扮个鬼脸,用四川腔吆喝着:
“张醒亚,格老子好安逸哟!安得儿逸哟!”
自从这次在动场旁,经过同学们的“起”,我和郑美庄在“空气”中俨然成了“好友”;然而,实际上我已再度想过,我不能熄掉为自己燃亮的那盏感情道路上的“红灯”;尽管对于郑美庄的一片好意,我衷心感激。
维他命G一天告诉我说:
“郑美庄确实很喜欢你,前些日子据说因为你对她不太亲近,她便故意挽着一个她不并喜欢的男同学在‘Romance Road’上荡来荡去,希望能刺激你一下,要你对那男同学嫉妒,然后你便会去对她表示好——”
“维他命G,你一向不造谣,刚才说的这一段,一听就是杜撰的。你怎么知道郑美庄的这种心计呢?”我不信地反问他。
“句句实言,全是丈母娘告诉我的!郑美庄那几天对丈母娘说她那种企图刺激你的方法未能生效,她很失望也很生气;可是,她又说她只相信世界上会有太多的男孩子喜欢她而不为她所喜,绝不相信会有任何一个男孩子为她所喜而竟不喜欢她!看情形,她是下了决心啦,她非要捉住你不可!这次在动场上扩大赠送广柑的一幕,不就是她改变侧面进击,从事正面战术的表现吗?醒亚,你老实说一句,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她?”
还没等我回答,身边的最低领袖替我做主说出来:
“维他命G,你赶快去告诉郑美庄,张醒亚宁愿意去爱‘紧急警报’(够丑的那位女同学)里,也不会去爱她。她有钱是吧?那都是他爸爸刮来的,他爸爸统治四川的时候,老百姓的田赋已经被迫交纳到民国八十几年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你这话,我可不能代你传过去。我刚才忘了说啦,郑美庄已经放出空气,说最低领袖不知为甚么一开始就和她做对,并且有从中破坏她和张醒亚感情的嫌疑,又说她如果调查属实,她要叫她爸爸派人打你黑枪哩!”维他命G对最低领袖这么说。
“怎么?光天化日之下,敢打黑枪!这已经不是他们军阀割据的时代了!简直是愚昧无知卑鄙可耻!”最低领袖愤怒地叫出来。
“最低领袖,”我说,“郑美庄还不是说说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