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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大家散坐开喝茶。表哥自告奋勇地唱了一段马连良味道十足的“甘露寺”,又命令他那刚会说话的幼子唱了一段童谣,表示为我接风。
我正好和表姊坐在一个大沙发上。我鼓了鼓勇气,决心探问一下有关唐琪的事。
“姊,”一个姊字刚出口,室外突然一阵小骚动,紧跟着饭店茶房一声高吼:
“客人到!”
门帘启处,现出一个张牙舞爪急奔而来的人物。
一定神,原来是表嫂的长兄高大爷!
大家礼貌地起立相迎,还没等我站直,高大爷一把拉住我的手:
“唉呀,可久违了,老弟!老弟!自老弟南下,愚兄简直无日无时无刻不记挂老弟,平常和亲友见面更从无一次不对老弟南下献身伟大抗战备加赞扬!前些天听舍妹(指表嫂)说老弟可能最近凯旋还乡,我三天两头打电话到季公馆询问尊驾北上的准确日期,以便恭迎,又千嘱咐万嘱咐舍妹,一旦大驾莅津,务必立刻打电话通知我,第一顿接风宴,愚兄我是非请不可的!”说到这儿,他怒向表嫂一望,“你这个傻妹子!怎么今天竟不通知我呢?真该打!”
“醒亚一到家,大家乐得团团转,我一下子就把您嘱咐的话忘记啦,真对不起!”表嫂连忙向高大爷道歉。
“不要紧,季老伯,”高大爷向姑父一拱揖,“今天这顿酒席,由我小姻侄做东,谁要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高某人——”
“别,别,”姑父说,“今天是我给醒亚洗尘,你随便再订一天,我们都来作陪!”
“那么就是明天,地点聚合成,保险菜比登瀛楼还好!”高大爷立刻接着说。
“讨厌,”表姊凑到我的耳根小声说,“这块料还是那副讨厌相!聚合成菜好,难道爸爸今天叫的菜不好吗?”
“那么老弟,今天晚上是否我有幸陪你逛一逛?听平剧,咱们上中国大戏院,李少春的‘战太平’;想跳舞,咱们去新开的哥伦比亚,是袁世凯的公馆楼厅改建的大舞场;想玩别的,还有的是花样,我得给你这位重庆飞来客做做忠实向导——”高大爷又一把将我拉住,滔滔地说个不停。
“醒亚今天又坐飞机又坐火车的,一定太累了,非早点睡觉不行,” 姑母着急地阻拦,恐怕我真会跟高大爷走,“高大哥要请他吃请他玩,统统在明天算了。”
这样,才算解除了高大爷的“热情攻势”。临行,高大爷还一面搂住我的肩膀,一面说:
“老弟,明天咱们先洗澡,后吃聚合成。天津最讲究的澡堂,是张庄大桥的元兴池,擦背、捏脚、刮脚、搥腿,都是一流好手;华清池、龙泉、天香池都不行,咱们明儿个元兴池——”
五十八
晚上在家里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预备就寝;可是,大伙儿又都陆续聚到我的新卧室来。我重新穿上衣服跟大家开始谈个不休。
除了姑父与贺大哥,全家都在这儿。贺大哥因要参加一项夜间还要举行的重要会议先行离去,姑父每天十时以前一定入寝,这是他数十年来固定不变的习惯。
姑母一面严嘱大家的谈话必须马上停止,以便叫我即刻睡下,否则她会担心我将累出病来;她老人家自己却又一面毫不放松地向我继续问东问西,并且不厌其详地向我叙述五年来发生在天津的大事小事,与她五年来日日夜夜悬念我的各种心情。难得她的记忆力那么好,她一连串说出来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她做过如何如何与我相会的梦。她说:有时候梦到我很结实、很快活,醒来很安慰;有时候梦到我有病有灾甚或流血死亡,醒来不觉心惊肉跳一身冷汗;于是她马上向老天爷告,并且她一直深信“梦境与事实是相反的”,所以渐渐地她又会平静下来,反以为是一种吉兆;当她做好梦的时候,她就说,她相信那梦不会相反——
表哥和表姊一再向姑母提出抗议:
“您不让我们跟小弟多说话,怕他累,您倒一个人紧跟小弟唠叨个没完没散。”
“好,好,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为止,”姑母宣布命令,“谁也不许再向醒亚问一句话了,明天一早吃早点时再开始谈——不过醒亚你还得告诉我一件事,我才能睡得着——你贺大哥在日本投降后才告诉我你在太行山上打日本很勇敢,不幸被八路军围攻受了伤,并且有一颗子弹一直没取出来,你贺大哥一劲儿地说不要紧。那怎么行?子弹要在肉里生了锈,肉会烂的吧?你快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我如何作战负伤,如何被贺大哥救起,如何在重庆开刀取出子弹,报告完毕,整好十二点了。
我的听众对于贺力大哥极表钦敬,因为他只讲过我曾负伤,从未提过就是他本人救了我。另外,我的听众对于八路军极表愤慨,连姑母都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丧良心的队伍,不打日本打自己!听说现在他们还到处扒铁路,杀人放火——”
大家都走了。我连连打哈欠,显然,已经很瞌睡了;可是,在舒适的软床上,在温暖的被窝里,竟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梦。
我又穿衣下床,开亮电灯,在卧室里踱来踱去|
走到室外,在甬道上看见各个卧室的灯光都已熄灭,我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轻轻地敲了敲表姊的小房间的门。
表姊立刻出声答应,她一定是醒着。
“怎么回事?小弟,还没有睡呀!”说着,表姊燃亮电灯,开开门。
“我想问您一点事。”我走了进来。
表姊加披一袭丝绒长睡衣,问我:
“问唐琪的事?”
我点头。她说:
“我一直睡不着,正是心中老想着唐琪的事。我想,你也应该跟我一样,或者比我想得更厉害些。否则,你不是太没心没肝了吗?唉哟,恕我心直口快,我又忘了你已经跟郑小姐订婚了,糟糕糟糕,算我没有说!” 表姊稍一停顿,“不过,贺大哥的想法也对,不管唐琪多好多伟大,你既然订了婚,就别再——”
“我懂得。我只是要问一下唐琪的情况,并不是想跟她重再相爱。”
“可是,她一定仍在痴心地等待你哩!唉,我也矛盾起来了,满心希望你俩这次重逢可以永远幸福地在一起,不意你又在重庆订了婚,所以白天在楼下一听到你讲的话,气得我一时冲动就哭着跑上楼来,后来我又想到哭也没有用,既然已经如此,只有改变初衷,希望你和郑小姐白头偕老——”
“姊姊,您别起承转合地做文章了,”我说,“唐琪现在在天津吗?”
“不,听说在东北;胜利后,一直没有来信。贺大哥原本比谁都着急,他还准备亲自去一趟东北寻找唐琪哩!他说他一定得设法找到唐琪才对得住你。看来,贺大哥现在或者不会再去找她了。”
“唐琪这些年到底怎么样?”我追问。
“讲起来,真像一部动人的小说,或是一部精彩的影片——唉——” 表姊长叹一声,一口气说了下去,“那年,你跟贺家弟兄同行南下后,唐琪好像就不再伴舞了,也不再唱歌;一家画报说她态度消极,心情冷漠,恐将永远脱离歌台舞榭生涯;可是,不久,唐琪突然大变,不但重新活跃舞场,并且很快地窜红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起初她是因为你的远行而悲伤,而懊丧,后来由于她打听出由香港可以搭飞机去重庆,她便决定设法筹钱,因为这笔飞机票款为数甚巨。她又有甚么好办法弄钱呢?她唯一的办法是变成红舞女。你也许责备她从此开始堕落;然而,你应该知道,她如此做完全是为的能够去重庆,去重庆完全是为能够找到你——
“过了一段时期,她一切准备妥当了,临行前夕她还特别请我跟大嫂吃了一餐饭,她再三询问你在后方的住址。我告诉她你只从太行山麓的林县寄过一次信回家,以后全无消息。她简直不肯相信,误会我们不愿意你俩见面。她哭得很伤心,几次抓住我和大嫂的手,颤抖地说:‘我唐琪究竟犯了甚么滔天大罪啊?连唯一同情我的两位姊妹也对我歧视,对我隐瞒——’我们一再对她发誓,她才逐渐相信我们不是对她故意欺哄。最后,她坚决地说:‘无论如何,重庆我是去定啦,不管醒亚在不在重庆,我想我有办法找到他,他不是念书就是从军,我要到每一家大学里去找他,我要到每一支部队里去找他,我要在每一张报纸上登寻人广告找他——我已经储蓄够了一笔款项,足够负担由天津到香港,由香港到重庆,再由重庆转几个省分的费用。’我和大嫂真地为她祝福,盼望她早日顺利地跟你晤面,又拜托她好好照拂你的生活——第二天,她果真搭太古轮去了香港。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不早不晚,日本人偏偏在这时候继续偷袭珍珠港的手法,一举攻陷了香港——唐琪不但没有赶上最后一班离港去重庆的飞机,并且由于人生地疏,财物被当地流氓和日本兵一劫再劫,最后落得流浪街头餐宿无着,结果无奈就在香港暂作舞女——不久,她重返天津,她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刚巧这期间贺大哥已由上海回来,并且到家里来告诉了你已平安抵达重庆的好消息。唐琪为你有了确实下落,简直欢喜得快疯狂了,似乎把上次在香港遭遇的一切不幸也全都忘记了,当然这是因为一线新的希望重在她心里出现!她认为香港重庆间的航线虽然中断,贺大哥却一定会带她由内陆交通线同往重庆。她求我带她去见贺大哥,贺大哥感于她对你的感情如此坚贞,居然一口答应,并且说唐琪真是气好——这回不必攀登太行山,而是由津浦铁路、陇海铁路转经皖北可进入河南,一路皆是大平原。贺大哥做事细心,他交待:不久同行,沿路若遇盘查,就说唐琪是贺伯母的干女儿,要唐琪先有这心理准备便于应对。唐琪去拜见了贺伯母,